古家的矿坑,不是挖出来的,倒像是大地本身张开的一张漆黑巨口,贪婪地将万物吸入它深不见底的喉管。叶凡和李清鸾,不过是这头贪婪巨兽腹中,两颗微不足道、苦苦挣扎的沙砾。
铁镐凿击岩石的“叮当”声单调刺耳,沉重矿石滚落矿车的“轰隆”闷响震得脚下泥泞微微颤动——这便是这地底炼狱亘古不变的、令人绝望的挽歌。为了叶青凌,他们将自己投入了这片活埋场。
叶凡,那个曾剑气纵横的六玄剑派真传,早己被这深渊磨去了所有棱角。矿尘像一层洗不脱的诅咒,蒙蔽了他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只剩下深陷眼窝里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白皙的皮肤被污垢和汗水浸染成一片油腻的黝黑,泥浆在脸颊上干涸开裂,如同龟裂的土地。他赤裸的上身,新伤叠着旧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道扭曲的暗红蜈蚣。虬结的肌肉线条在过度劳损下绷紧如铁石,每一次弯腰拖动那满载矿石、沉重得仿佛要碾碎脊椎的矿车,都让尚未痊愈的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唯一不肯熄灭的、微弱却倔强的火星。
不远处,分拣矿石的角落,李清鸾蜷缩着。曾经被誉为“丰州第一美人”的玉手,此刻红肿、皲裂,布满细密的伤口和暗红色的血痂,指节因长期浸泡在冰冷矿泥和摩擦粗粝矿石而变形,早己看不出昔日的纤柔。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一块块棱角锋利、寒气刺骨的矿石按大小分堆。锋利的边缘时不时在她粗糙的指尖留下新的划痕,渗出细小的血珠,她也浑然不觉。矿尘像一层灰白的裹尸布,顽固地覆盖着她汗湿凌乱的鬓发、低垂的睫毛,甚至侵入她干裂的唇缝。只有当她偶尔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被矿尘沾染却依然清澈如水的眸子,才会在昏暗中短暂地亮起,越过攒动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叶凡的身影。那目光里,盛满了无法言喻的忧惧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每一次无声的注视,都像是在他身上又添一道无形的鞭痕。
一次难得的喘息间隙,两人借着倾倒矿车后巨大阴影的掩护,短暂地靠近。叶凡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附着在岩壁上沉睡的黑暗:“快了…”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艰难地转动,一丝久违的、属于猎食者的精光在深处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浓重的疲惫迅速吞噬,“换班…巡逻的空档…我摸清了…再忍忍…”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汗水混合着肩头旧伤崩裂渗出的暗红血水,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就能…带青凌走。”
李清鸾沉默地点头,目光却死死黏在他肩上那道狰狞的、再次被撕裂的伤口上,那里的血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之后呢?叶凡…这茫茫天下…何处…是路?”
问题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叶凡心上。矿坑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悠长、绝望、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与他胸腔里那口压抑的气息重叠。他猛地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上。这双手,曾握紧利剑,意气风发,誓要斩尽仇雠。如今,它们却只能无力地拖拽矿石,连自身都几乎无法支撑。力量,曾经支撑他复仇烈焰的力量,在这日复一日的绝望劳作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碾压下,正一丝丝、一缕缕地被抽离、被碾碎、被浇灭。那焚天的恨意,只剩下冰冷的灰烬,苍白,无力,连余温都快要散尽。
“……不报仇了。”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被绝望的镐头硬生生凿挖出来,“只要…救出青凌…”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带血的砂砾,“我们走…走得远远的…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山野角落…” 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锋芒,只剩下近乎乞求的卑微,“忘了这仇…忘了这恨…只求…活着…清净地…活着。” 这念头说出口的瞬间,竟带来一种溺水濒死之人抓住朽木般的、虚幻的喘息,与他初坠此地时那刻骨的怨毒和誓要焚尽一切的复仇之心,判若两人。
李清鸾的呼吸骤然一窒。她凝视着叶凡那张被绝望和疲惫彻底重塑的侧脸,眼中翻涌着复杂的风暴——锥心的疼惜,对那渺茫“清净”的瞬间渴望,深刻的理解,以及…一丝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隐忧。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伸出自己那双同样伤痕累累、沾满矿泥的手,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轻轻地、颤抖地,覆上他冰冷粗糙、布满硬茧的手背。那一点微弱的触碰,是无声的应允,是两颗在无间地狱里被反复蹂躏、几乎破碎的灵魂,所能给予彼此的唯一一点,带着血污和泥泞的温暖。冰冷的岩顶,一滴浑浊的水珠落下,精准地砸在两人交叠手背旁的泥泞里,发出“嗒”的一声空洞回响,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这深渊中,蝼蚁般渺小的、注定被黑暗吞噬的奢望。
矿坑深处,连时间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岩石。叶凡在角落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辗转反侧,疲惫像铅块一样沉坠着他的西肢百骸,深入骨髓的酸痛叫嚣着休息,但胸腔里那只名为焦虑的毒虫却在疯狂啃噬,让他无法沉入真正的睡眠。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拖拽的模糊边缘,一个异象,清晰得如同撕裂现实帷幕的闪电,猛然降临。
梦境:
眼前并非阴冷潮湿的矿洞,而是……铺天盖地的金色!刺目的阳光穿透雕龙刻凤的窗棂,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他身上,是沉甸甸的、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龙袍,丝滑的触感与冰冷的矿尘天壤之别。一顶镶嵌着东珠、垂着十二旒的帝冕稳稳压在头顶,带来一种俯瞰众生的沉重威严。丹墀之下,是黑压压匍匐的人群,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几乎要掀翻大殿的穹顶。他清晰“看”到:
丰州城头,飘扬着绣有“李”字和“叶”字的大纛,李清鸾身着凤冠霞帔,笑容温婉,身后是整个李家的臣服。
六玄剑派山门大开,云舒依偎身侧,江湖群雄躬身行礼,尊他为武林共主。
北疆苍茫,二十万铁甲寒光映日,旌旗猎猎,秦红玉英姿飒爽,她的父亲秦阳将军将象征兵权的虎符郑重交到他手中。
最终,他踏着前朝大周的废墟登顶,迎娶青梅竹马的叶青凌为皇后,她凤冠霞帔,笑靥如花,其余红颜皆入宫闱,尊荣无限。“叶大帝”——这个尊号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天地。他开创的盛世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海晏河清,万民安居,繁华鼎盛,前所未有……
那龙袍的质感、皇冠的重量、万民朝拜时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与发自肺腑的敬畏…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仿佛他曾亲身经历过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荣耀的节点都刻入了骨髓!
惊醒:
“呃——!” 叶凡猛地弹坐起来,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霉味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腔,将他从云端狠狠拽回地狱。矿坑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梦境里所有的辉煌金芒。只有岩壁渗水的“滴答”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敲打着他的神经。
梦境的余烬却在他脑中熊熊燃烧,每一个画面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与眼前这污秽、绝望的现实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巨大的落差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为…什么?”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我本可以…拥有那一切!”
他像着了魔一样,开始在记忆中疯狂回溯:初见李清鸾时,是否掺杂了太多对李家势力的算计?对待云舒的情意,是否不够纯粹赤诚?救秦红玉的时机,是否因缺乏远见而错失良机?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检视,如同在焦黑的废墟中寻找失火的源头。
不甘!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之前那点卑微的求生欲。愤怒!是对这命运无形之手的咆哮。那梦境,根本不是什么虚妄的安慰!那是命运在向他展示一条本该属于他的通天坦途!而如今,他却像阴沟里的老鼠,在这不见天日的矿坑中苟延残喘,连至亲都保护不了!
“我不该认输…” 叶凡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结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滔天恨意的万分之一,“绝不放弃!”
“叶凡?” 李清鸾警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不再是绝望的疲惫,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
叶凡猛地转过头,那双在昏暗中亮起的眼眸,如同淬了火的寒星,锐利得能刺穿黑暗,首首看向李清鸾:“我改主意了。” 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金铁交鸣,“救出青凌后,我们不躲了。我要夺回…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那“所有”二字,咬得极重,仿佛包含了梦境中那无上的权柄、尊荣,以及…所有失落的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