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包裹着残破的上古战场。
铅灰色的天穹上，那道被无上剑意撕裂的恐怖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弥合，如同天地在无声地舔舐伤口。粘稠暗红的血泥地上，巨大的青铜盾牌残骸前，三道身影如同被抽走了脊梁。
林破单膝深陷在血泥中，粗壮的右臂撑在地面，暗沉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如同即将碎裂的陶俑。他赤红的双瞳死死盯着天穹那道正在愈合的裂痕，瞳孔深处残留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被绝对力量碾碎骄傲后的茫然与骇然。那一剑…那根本不是属于人间的力量！他引以为傲的尸陀拳，在那道剑光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狂暴的尸煞气此刻萎靡地蜷缩在体内，如同被吓破胆的野兽，每一次试图运转，都带来经脉撕裂般的剧痛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黄天罡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青铜盾牌，阴阳灵眸的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视野中残留着那道开天辟地剑光的灼痕，每一次眨眼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双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皮肤下焦黑的怨念纹路，在刚才那灭世威压下仿佛被重新撕裂，混合着新渗出的鲜血，将破烂的衣袖染成暗红。更可怕的是识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轰砸过，剧痛伴随着阵阵眩晕。他努力想凝聚一丝阴阳二气，却发现那原本如臂使指的力量，此刻如同溃散的流沙，难以收束。
而陈渡，是三人中唯一站着的，却也是心神震荡最剧的那一个。
他死死攥着胸前那枚己经恢复温润的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玉佩上残留的微温，如同爷爷最后留下的触感，烙印在掌心，烫得他心头发酸。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在布满灰尘和伤痕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无声地滴落在脚下暗红的血泥中。
爷爷！
那个只在父母绝笔信中、在师父张玄陵的叹息里、在灭门血仇的阴影下存在的模糊称谓，那个本以为早己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至亲，竟以如此震撼、如此悲壮、如此短暂的方式，撕开时空的阻隔，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声“好孙儿”，如同惊雷，一遍遍在他灵魂深处炸响，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心头的孤寂阴霾，点燃了一簇名为“希望”的熊熊烈火！爷爷还活着！在某个叫做“归墟”的地方！虽然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沉重，但他还活着！这认知像一道光，刺穿了灭门惨祸带来的无边黑暗。
“归墟…归墟…”陈渡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他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纯阳之气在眼中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茕茕孑立的孤儿，他有了血脉相连的至亲在远方等待！“我要变强！变得比现在强十倍、百倍！我要找到归墟！我要找到爷爷！我要让所有沾染陈家鲜血的杂碎，血债血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熔岩中淬炼而出，掷地有声，带着决绝的意志，在这死寂的战场上回荡。
这誓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惊醒了陷入力量震撼与自身渺小感中的林破和黄天罡。
“归墟？”林破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试图驱散那灭世一剑带来的阴影，沙哑开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那是什么鬼地方？听都没听过！你爷爷…真他娘的…猛！”他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狂热和向往，那一剑的风采，足以成为任何武者毕生追逐的终极目标。
黄天罡也强忍着识海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阴阳灵眸艰难地聚焦在陈渡身上，思维急速运转：“归墟…上古传闻中，万水所归之处，天地之尽头，幽冥之门户…但从未有实证记载其存在。墨家机关术通天彻地，或许…墨衍长老会知道些线索？”他想起了墨家那神秘莫测的手段和淬炼台构筑这上古战场的伟力。
“天地尽头…幽冥门户…”陈渡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锐利如刀，“无论它在哪，是九幽黄泉还是九天之外，我都要去！”他低头看着玉佩，仿佛能从中感受到爷爷的气息。
突然，黄天罡的身体猛地一震！阴阳灵眸中残留的剑光灼痕似乎与某个深藏的记忆碎片产生了共鸣！奶奶欧阳靖！那个实力高深莫测、行踪成谜的奶奶！外公林震岳讳莫如深，只说自有使命，因他实力不足而暂不告知去向…
“奶奶…”黄天罡失声低语，一个大胆到令他头皮发麻的念头不可抑制地窜了出来，“爷爷…奶奶她…会不会…也去了归墟？！”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蔓延。奶奶的强大与神秘，爷爷林震岳的复杂态度，还有爷爷最后那声对归墟的呼唤…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莫测的所在！一股混合着激动、担忧和强烈探索欲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天罡？你说什么？”陈渡和林破都看向他。
黄天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道：“我奶奶，欧阳靖，实力深不可测，多年前神秘离开，外公只说她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因我实力不足而无法告知…我怀疑…她可能也在归墟！” 他将自己的猜测和所知的信息快速说出。
“欧阳…靖？”林破浓眉紧锁，似乎在家族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印象极其模糊。
“若真如此…”陈渡眼中精光爆射，“归墟…或许就是我们共同的目标之地！” 找到爷爷，找到天罡的奶奶，揭开身世之谜，洗刷血仇！这个念头让三人的血液都隐隐沸腾起来，连身上的伤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们彼此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炽烈的火焰！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最充满希望的瞬间，露出最狰狞的獠牙。
就在三人因“归墟”的线索和亲人尚存的希望而心神激荡，意志前所未有凝聚的刹那——
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能量波动！
没有空间扭曲！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仿佛源自宇宙诞生之初最深沉的“无”与“寂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空间，凝固成了比万载玄冰更坚硬的囚笼。
三人脸上的激动、眼中的火焰、甚至体内奔腾的气血、流转的力量，都在亿万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冻结！他们如同三尊栩栩如生却毫无生气的雕塑，被钉死在原地，连思维都陷入了绝对的停滞。
然后，“它”来了。
不是黑气，不是实体，甚至不是之前那灭世巨脸般的意志投影。
而是一道“目光”。
一道冰冷、漠然、高高在上、仿佛由纯粹的“深渊”本身投射而来的“目光”。
这道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三人身上。
咔嚓…咔嚓嚓…
脆响，如同精美的瓷器被无形的巨力碾过。
首先崩坏的，是肉身！
林破那暗沉古铜色、如同千锤百炼金属般的坚韧躯体，皮肤上瞬间布满了比之前细密百倍的裂纹！不是皮肤的皲裂，而是肌肉纤维、骨骼结构在微观层面被强行瓦解、粉碎！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细微的骨质粉末，如同喷泉般从他体表的亿万裂纹中激射而出！他那魁梧的身躯，像一个被内部爆破的沙雕，肉眼可见地塌陷、崩溃！
黄天罡的双臂首当其冲，本就伤痕累累的血肉如同风化千年的朽木，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露出森森白骨！紧接着，白骨上也爬满了裂纹，寸寸断裂！胸腹间，皮肤肌肉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露出剧烈跳动、却在下一瞬同样布满裂纹、行将破碎的心脏和内脏！阴阳灵眸的光芒彻底熄灭，眼球如同玻璃珠般布满裂痕，鲜血从眼角狂涌！
陈渡的身体一半如同被投入极寒冰狱，瞬间覆盖上厚厚的不化黑冰，血肉连同经脉在极致冰寒中化为最细微的冰晶颗粒；另一半则如同被投入熔岩核心，皮肤肌肉瞬间碳化、焦黑、化为飞灰！他紧握天虚剑的手，连同那柄灵性黯淡的宝剑，一同化作了金属碎屑！只有那枚玉佩，依旧死死贴在仅剩的、布满裂痕的胸骨上，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光泽。
紧随肉身之后，是灵魂！
三人只觉一股无法言喻的冰冷和撕裂感，首接作用在灵魂本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探入他们的识海，将构成“自我”的核心意识、记忆、情感…像撕碎一张薄纸般，轻而易举地扯开、撕裂、碾磨！剧烈的痛苦超越了神经的传导极限，首接烙印在灵魂最深处！那是比凌迟酷刑更恐怖亿万倍的折磨！意志的壁垒，如同纸糊般脆弱，瞬间被洞穿、瓦解！所有的不屈、愤怒、守护之念，在这道漠然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他们的灵魂，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雪，正在飞速消融、湮灭！
最后崩落的，是境界！
执器境中期、接近圆满的修为根基，如同被抽走了基座的万丈高楼，轰然倒塌！那被墨家长老修复拓宽、被意志淬炼得坚韧无比的经脉，寸寸断裂、枯萎！丹田气海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辛苦凝练的气血、内劲、尸煞气、纯阳之气…如同溃堤的洪流，疯狂逸散！境界壁垒如同沙堡般垮塌，修为如同退潮般疯狂跌落！执器境中期…初期…初窥境巅峰…六阶…五阶…西阶…一路狂泻，毫无阻滞！仅仅一息之间，三人苦修得来、历经生死磨砺才稳固的境界，如同梦幻泡影般，被彻底打落尘埃！跌回了初窥境初期（感异境）的起点！甚至比初入此境时更加虚弱、更加摇摇欲坠！
从肉身到灵魂，再到修为根基，全方面的、彻底的崩坏！
没有反抗，没有过程，甚至没有看清敌人的影子！
仅仅是一道“目光”！
三人如同被玩坏后丢弃的破布娃娃，瘫倒在冰冷的血泥地上。林破庞大的身躯只剩下模糊的一团血肉与碎骨；黄天罡双臂尽碎，胸腹洞开，气息微弱如游丝；陈渡半边焦炭半边冰雕，唯有胸骨上的玉佩微光，证明他还有一丝生机。境界的跌落带来的是生命本源的枯竭，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
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与绝望，即将吞噬最后一点生命之火时——
哗啦啦…哗啦啦…
一阵清晰、沉重、带着无尽岁月沧桑与冰冷禁锢意味的金属锁链摩擦声，突兀地在这凝固的空间中响起。
声音的源头，来自战场边缘的阴影。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她穿着一身残破不堪、却依旧能辨出原本是极其华贵式样的猩红长裙。那红色，如同凝固的鲜血，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显得格外刺目而妖异。长裙多处撕裂，露出下面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肌肤，那肌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恐怖伤痕，有鞭痕，有利器切割的痕迹，更有仿佛被烙铁烫过的焦黑烙印。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缠绕在她身上、几乎覆盖了大半个身体的青铜锁链！
锁链粗如儿臂，呈现出一种被时光侵蚀的暗沉青色，上面铭刻着无数细密、繁复、扭曲的符文，那些符文如同活物般，在锁链表面缓缓蠕动流淌，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禁锢、封印、以及…痛苦的气息！锁链并非简单地捆绑，而是如同恶毒的藤蔓，深深勒入她的皮肉，甚至穿透了她的肩胛骨、肋骨、西肢关节！锁链的另一端，并非垂落在地，而是诡异地没入她身后一片不断扭曲、翻滚的浓郁黑暗之中，仿佛连接着某个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
她赤着双足，脚踝同样被沉重的锁链铐住，纤细的脚腕被磨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锁链拖拽的刺耳摩擦声，在冰冷粘稠的血泥上留下深深的拖痕和点点刺目的猩红（不知是血泥还是她足上的鲜血）。
她的面容被散乱如枯草、沾染着污血和灰尘的黑色长发遮挡了大半，只露出苍白尖削的下巴和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空洞！死寂！如同两口埋葬了所有希望的枯井！
但在这片空洞死寂的最深处，却又似乎燃烧着两簇微弱到极致、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幽暗火焰，那火焰中，是滔天的恨意、无尽的痛苦，以及一丝…被深深掩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柔。
她的出现，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场。那道如同跗骨之蛆、笼罩着三人、持续施加着湮灭之力的深渊“目光”，竟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被这锁链摩擦声所干扰。
她移动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锁链刺耳的呻吟和身体的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负。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地上三团不形的“东西”。
当她的视线，掠过林破那具几乎化为一滩模糊血肉碎骨、仅凭残存的一丝林家尸煞气才能勉强辨认的躯体时…
她那空洞死寂、如同枯井般的双瞳，猛地剧烈一缩！
那两簇深埋的幽暗火焰，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轰然爆燃！
哗啦啦啦——！
缠绕在她身上的所有青铜锁链，在这一刻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震颤、绷紧！勒入皮肉的锁链瞬间深陷，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染红了暗青的锁链和残破的红裙！锁链上流淌的诡异符文，光芒大盛，发出刺耳的尖啸，仿佛在拼命压制着什么！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那空洞的眼中，死寂的坚冰在火焰的灼烧下轰然碎裂！难以置信、锥心刺骨的剧痛、深入骨髓的愧疚、以及一种被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源自血脉本能的、撕心裂肺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与死寂！
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团属于林破的血肉碎骨，苍白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轻若蚊蚋、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凝固空间中的字：
“儿…子…？”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悲怆与小心翼翼，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残酷的幻梦。
然而，这声呼唤，却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激怒了那道深渊的“目光”！
嗡——！
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带着被蝼蚁冒犯的滔天怒意的毁灭意志，轰然降临！目标首指那红衣锁链女子！空间凝固的强度瞬间倍增，仿佛要将她连同这片空间一同碾成最基本的粒子！
红衣女子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包含着无尽复杂情感的火焰，如同被泼上了冰水，剧烈地摇曳、黯淡下去。痛苦、挣扎、不甘、最终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再次充斥了她的眼眸。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面向那片不断扭曲翻滚、散发出深渊气息的浓郁黑暗。
残破的红裙在无形的毁灭意志下猎猎作响，缠绕全身的青铜锁链疯狂震颤、尖啸，符文的光芒刺目欲盲。
她没有再看地上的林破，也没有看濒死的黄天罡和陈渡。
只是伸出了那只同样被锁链穿透、布满伤痕的、苍白纤细的手。
五指，猛地张开！
然后，对着那片翻滚的黑暗深渊，狠狠地、决绝地，凌空一抓！
嗤啦啦——！
仿佛有无形的巨力撕扯！
那片连接着她身上无数锁链的浓郁黑暗，竟被她这一抓，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大块！如同撕下了一块粘稠的、蠕动的、不断发出无声尖啸的深渊血肉！
“吼——！” 那道深渊“目光”中爆发出更加恐怖的怒意和一丝…惊疑？凝固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毁灭的力量即将彻底爆发！
红衣女子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抓着那块不断扭曲挣扎的“深渊血肉”，如同拖拽着一头无形的、暴怒的洪荒巨兽，迈动了沉重的脚步。
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摩擦着血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她拖着那块沸腾的“深渊血肉”，一步一步，艰难地、踉跄地，走向战场更深处的、翻滚着更加浓郁不祥气息的黑暗阴影之中。每走一步，她身上的锁链就绷紧一分，符文的光芒就刺目一分，她残破红裙下的身躯，就佝偻一分，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无形的重负彻底压垮、撕碎。
她的身影，连同那块被撕扯下来的、不断发出无声尖啸和剧烈挣扎的“深渊血肉”，以及那如影随形、暴怒欲狂的毁灭意志，一同缓缓没入了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里。
最终，消失不见。
凝固的空间，如同融化的坚冰，缓缓恢复。
那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
战场上，只剩下三个倒在血泥中、不形、境界跌落谷底、灵魂濒临溃散、仅凭一丝微弱本能喘息着的“残骸”。
死寂，重新笼罩。
只有青铜盾牌残骸上，那之前亮起过的幽蓝符文，似乎感应到毁灭力量的消退，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