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烙印之下
涧底的篝火在呜咽的风中倔强燃烧,噼啪的爆响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心跳。橘红色的光晕在嶙峋的崖壁和湿漉漉的乱石上跳跃,努力驱散着深涧的阴冷与绝望,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无声的沉重。
沈素心半跪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微微发抖。她的指尖沾染着谢孤舟温热的血液,那粘腻的触感和刺目的暗红,如同烙印般灼烫着她的神经。银针带着坚韧的桑皮线,在她手中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再一次次精准地刺入、穿出,将那道因痛苦挣扎而再次崩裂的狰狞伤口强行拉合。
每一次银针刺入皮肉、每一次线绳收紧拉扯,都伴随着谢孤舟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和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汗水如同小溪,混着肩下渗出的血水,顺着他苍白的脖颈和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滑落,砸在冰冷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深潭般的黑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汗水和血水濡湿,紧贴在苍白的眼睑下,微微颤动。薄唇紧抿,下唇甚至被咬出了更深的血痕。他靠着冰冷的崖壁,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受难者,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着身体和灵魂深处传来的双重剧痛——伤口的撕裂,以及…那扇巨大的、布满铜绿和锈迹的青铜门在灵魂深处投射下的、冰冷的死亡阴影。
沈素心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针尖的每一次刺入角度,线绳的每一次拉扯力度,打结的松紧程度…她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屏蔽掉所有杂念,只专注于缝合这具残破的躯壳。法医的专业素养是她此刻唯一的铠甲,抵御着心底翻涌的惊悸、对这个男人复杂难辨的情绪,以及…那烙印共享记忆带来的冰冷余波。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银针穿透皮肉的细微嗤响、线绳摩擦的沙沙声、谢孤舟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以及篝火燃烧的噼啪,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名为“痛苦”的挽歌。
大黑伏在几步开外,幽绿的兽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主人痛苦的模样,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充满担忧和焦灼的呜噜声,粗壮的尾巴不安地拍打着地面。蓝魄则显得更加安静,巨大的头颅枕在前爪上,幽蓝的兽瞳半阖着,但那微微颤动的耳尖和周身弥漫的、如同守护灵般的凝重气息,同样显示着它的关切。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线结打好。沈素心用牙齿咬断线头,动作利落。看着那道再次被强行缝合、不再大量渗血的伤口,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灵魂深处的创伤余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下去。
她强撑着,用沾血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血污。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紧实的肌肉和滚烫的皮肤。那灼热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属于生命的、顽强的搏动感。
就在她擦拭的动作即将结束,指尖无意间掠过他心口附近、被松散衣襟半掩的位置时——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指尖下的触感…不对!
不是光滑的皮肤!
不是肌肉的纹理!
在那冰冷滚烫的皮肤之下,心口烙印的侧下方,紧贴着肋骨的位置…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正常骨骼的…硬物轮廓?!
那轮廓很小,被皮肉包裹着,深埋在肌体之下,触感坚硬、冰冷、带着金属的质感!位置极其隐蔽,若非此刻他因虚弱和剧痛而肌肉放松,若非她指尖正专注地清理伤口而触感敏锐,根本无法察觉!
这是什么?!
沈素心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法医的本能让她瞬间联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弹片?暗器碎片?手术遗留物?…但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男人身上?!
巨大的惊骇和困惑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探查欲,在那处极其细微的硬物轮廓边缘,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按压了一下。
就在她的指尖按下的瞬间!
“唔——!”
一首紧闭双眼、强忍痛苦的谢孤舟,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猛地剧烈一震!一声更加痛苦、更加压抑、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闷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狠狠砸在沈素心的耳膜上!
他紧闭的眼睫疯狂颤动!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灰败!额角、脖颈瞬间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豆大的冷汗如同瀑布般疯狂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弓起,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
这绝不是伤口缝合的痛!这痛苦…源自更深的地方!源自…她指尖刚刚按压的那个位置?!
沈素心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了手指!指尖残留的触感和谢孤舟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反应,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她做了什么?!她触发了什么?!
“走…开!” 谢孤舟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暴戾!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深潭般的黑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收缩!眼底翻涌着的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死寂,而是一种狂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戾和…一丝被触及了绝对禁忌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眼神,冰冷、疯狂、充满了毁灭一切靠近者的警告!
沈素心被这眼神骇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崖壁上,碎石簌簌落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毫不怀疑,此刻的谢孤舟,真的会杀了她!
“呜——!!!” 大黑猛地站起,庞大的身躯瞬间横亘在沈素心和谢孤舟之间!幽绿的兽瞳警惕地盯着主人狂暴的状态,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巨大的爪子焦躁地刨着地面,钢鬃根根倒竖!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濒临失控的恐怖气息,本能地想要阻止他伤害那个刚刚救了他的人。
蓝魄幽蓝的兽瞳也骤然亮起,巨大的头颅抬起,冰冷的视线在谢孤舟和沈素心之间快速扫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威慑力的低吼!那吼声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力量!
谢孤舟狂暴的眼神在与两头巨兽充满守护和威慑的目光碰撞后,那疯狂翻涌的杀意似乎被强行遏制了一丝。他死死地瞪着沈素心,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巨大的痛苦。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体内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淌。涧底的寒风仿佛也停止了呜咽。
谢孤舟眼中的狂暴血丝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巨大的痛苦余波。他紧攥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涧底所有的冰冷空气都吸入肺腑,用来浇灭灵魂深处的灼痛。
他没有再看沈素心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透支了所有力气的疲惫,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靠回冰冷的崖壁,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蹙的眉头,证明他还活着。
大黑和蓝魄也缓缓收敛了威势,重新伏下,但幽绿和幽蓝的兽瞳依旧警惕地注视着。
沈素心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崖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膝盖,指尖冰凉,身体因为后怕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看着那个重新陷入死寂的男人,看着他心口那被衣襟半掩的位置,巨大的恐惧和困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那是什么?
那个隐藏在皮肉之下、肋骨旁边的冰冷硬物…
为什么轻轻一碰,会引发他如此巨大的、超越伤口的痛苦和狂暴?
那东西…和心口的烙印…和那扇青铜门…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腾的钢水,在她脑海中翻滚、灼烧。然而,谢孤舟那冰冷的壁垒,在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后,仿佛变得更加厚重、更加森严。那壁垒之后,不仅仅有拒人千里的冷漠和深不可测的秘密,更盘踞着一头…绝不能触碰的、沉睡的凶兽!
涧底的篝火,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
火光摇曳,在沈素心苍白惊惧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也在谢孤舟那张写满了痛苦、疲惫和绝对禁忌的、如同冰封面具般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