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虚枯守残花、倚根而逝的消息,如同深秋最后一片落叶,悄然飘落在京畿坊间。新知县差人收敛的薄棺草葬,那掘之不动的诡异焦根,更给“栖云轩痴魂”的传说增添了几分悚然与神秘。废墟彻底沦为禁地,荒草湮径,狐鼠筑巢,唯有那株焦黑虬曲的残枝,与旁边那座无碑的孤坟,在风霜雨雪中相依相伴,沉默地对抗着时光的侵蚀。
寒暑更迭,又是五年。
当年构陷冯生的胡惟庸早己在菜市口身首异处,其恶名连同王横等爪牙的劣迹,也渐渐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淡去。唯有科场积弊依旧,新的“胡惟庸”们依旧在宦海浮沉,新的寒门才子依旧在闱场蹉跎。世道如轮,碾过无数卑微的悲欢,栖云轩的往事,终究成了志怪笔记里一段染血的墨痕。
这一夜,又是中秋。
月华如水,澄澈明净,将万里河山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栖云轩废墟在月光下更显凄清,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骨骸,荒草起伏如同幽暗的海浪。唯有那株焦黑的牡丹残枝,在满地银霜中投下倔强而孤寂的剪影。
夜半子时,万籁俱寂。
突然!
那沉寂了八年、如同彻底死去般的焦黑牡丹主干上,一处最为深邃狰狞的旧疤痕深处,毫无征兆地,渗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虚无的紫色光晕!那光晕并非外放,而是内敛的、温润的,如同深埋地底的夜明珠,在月华的滋养下,终于积蓄起一丝回应天光的力量。
紧接着,旁边那座无碑孤坟的封土之上,一缕同样微弱、却带着淡淡书卷清气的青色烟霭,袅袅升起。这青气并非阴森鬼气,而是澄澈通透,如同凝结的月光精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思念与安宁。
紫光与青气,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受到无形磁场的吸引,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交融。初始只是丝丝缕缕的缠绕,如同久别重逢的指尖轻触,带着生涩与悸动。渐渐地,交融的范围扩大,紫光温润包容,青气澄澈依恋,两者水融,不分彼此,形成一团氤氲流转、如梦似幻的紫青色雾气,将焦黑的残枝与孤寂的坟茔温柔地笼罩其中。
废墟之上,万籁俱静,唯有月华无声流淌。这奇异的紫青雾气并未扩散,只是围绕着那一株一冢,缓缓流转、升腾,时而凝聚如盘,时而舒展如带,在月下勾勒出变幻莫测的瑰丽光影。雾气深处,光影明灭间,竟隐隐显化出两个朦胧相依的轮廓——书生青衫磊落,花妖紫衣翩跹,二人携手而立,目光温柔地凝视着这片承载了他们所有悲欢的焦土,再无一丝怨怼与哀伤,唯有历经劫波后的永恒宁静。
这奇景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当月上中天,清辉最盛之时,那紫青雾气仿佛汲取了足够的月华精华,开始缓缓下沉。紫气如丝如缕,温柔地没入焦黑的牡丹根部,仿佛游子归家;青气则如烟似霭,沉入孤坟的封土之下,如同倦鸟归巢。雾气散尽,废墟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月光编织的幻梦。
然而,异变并未结束!
就在紫青雾气完全融入大地与残根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自那焦黑的牡丹主干上传来!
只见主干顶端,那根最粗壮、也最为焦枯的残枝尖端,紧挨着一处旧年雷火灼烧的疤痕,树皮竟缓缓地、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中,一点令人心悸的、纯粹到极致的深紫色光芒,如同初生星辰的胚胎,骤然亮起!那光芒并不刺眼,却蕴含着一种磅礴的、新生的、近乎神圣的生命气息!它顽强地穿透了焦黑的树皮,在银白的月光下,投射出一小片迷离而神秘的紫色光斑,笼罩着下方的孤坟。
光斑之中,一株极其微小、却栩栩如生的牡丹虚影凭空浮现!深紫的花瓣层叠绽放,金蕊吐芳,枝叶舒展,正是“葛巾紫”盛放时的模样!更奇的是,花蕊中心,一点青色的光点如同花心之灵,与紫色的花瓣交相辉映,浑然一体!
这奇异的景象只维持了短短数息。那深紫的光芒迅速内敛,树皮的裂缝无声弥合,仿佛从未出现过。花影与光斑也悄然消散。废墟之上,唯余清冷月华,焦枝孤冢依旧。
一切重归死寂。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紫青交辉、残枝孕光、花影现世,都只是月光与废墟共同演绎的一场无声默剧。
***
翌日清晨,一个须发皆白、背着药篓的老郎中,因追寻一株罕见的草药,误入了栖云轩废墟深处。当他经过那株焦黑的牡丹残枝和无碑孤坟时,脚步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
他看见,在那焦黑残枝的顶端,紧挨着昨夜开裂又弥合的位置,竟奇迹般地、顶着一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呈现出深紫与青金交织的奇异蓓蕾!那蓓蕾虽小,却生机勃勃,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初生婴儿紧握的拳头,昭示着不屈的生命!
老郎中行医采药一生,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他颤巍巍地走近,不敢触碰,只是屏息凝神,细细观察。他更发现,那蓓蕾周围的空气里,竟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清冽沁人心脾的异香,正是传说中“葛巾紫”的香气,却又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厚重!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魂魄相守…枯木逢春…”老郎中喃喃自语,望着那倔强的小小花蕾,又看看旁边长满荒草的孤坟,浑浊的眼中竟流下两行热泪。他对着残枝孤冢,郑重地躬身三拜,仿佛在祭奠一段超越了生死、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情缘。随后,他悄然后退,如同怕惊扰了什么,默默离开了这片浸透着无尽悲欢与生命奇迹的废墟。
老郎中严守秘密,未曾对人言。但那颗在焦枯残枝上孕育出的、紫青交织的奇异花蕾,却在悄然生长。
春去秋来,又是三年。
这颗蓓蕾在风霜雨雪中,在无数个月圆之夜无声汲取着月华精华,极其缓慢地积蓄着力量。它始终未曾绽放,却也从无凋零之象,如同一个凝固的誓言,一个永恒的等待。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京城内外,火树银花,喧嚣鼎沸,人潮如织。
夜半,当全城的灯火与喧嚣达到顶峰之时,栖云轩废墟上空,毫无征兆地,风起云涌!
并非自然的狂风,而是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天地灵气,如同受到感召,自西面八方疯狂汇聚而来!灵气无形,却引得废墟上飞沙走石,荒草尽伏!夜空中,厚重的云层被这股力量强行撕开一个巨大的漩涡,露出了其后璀璨无垠的星河!
漩涡中心,一道前所未有的、凝练如实质的、混合着深紫与青金色的巨大光柱,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自星河深处轰然垂落,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栖云轩废墟,笼罩了那株焦黑的残枝和那颗沉寂了三年的奇异花蕾!
“嗡——!”
整个废墟仿佛在光柱中震颤!那株焦黑的牡丹残枝,在浩瀚星辉与沛然灵气的灌注下,如同被注入了无上神力!主干上所有焦黑的疤痕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失!枯槁的表皮变得莹润如玉,内里透出澎湃的生命光华!
那颗沉寂的紫青蓓蕾,在光柱中心骤然爆发出比太阳还要夺目的光芒!花瓣层层舒展,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怒放开来!
深紫的花瓣,厚重、雍容、华贵,边缘流淌着熔金般的青金色光晕!花蕊中心,一点青金色的光芒如同星辰般璀璨夺目!整朵花大如海碗,流光溢彩,散发出一种浩瀚、古老、神圣、混合着无尽深情与悲悯的气息!那清冽的异香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如同实质的波涛,瞬间席卷了整个废墟,甚至弥漫到数里之外!
这朵绝世奇花,在星河光柱的托举下,缓缓脱离枝头,悬浮于半空之中!它缓缓旋转,花瓣每一次舒展,都仿佛在演绎着宇宙的奥妙与生命的壮美!紫青色的光华照亮了整片废墟,甚至映亮了半边夜空!
京城之中,无数尚未安眠的百姓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动!人们纷纷推开窗户,走上街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西郊方向那道接天连地的星辉光柱和光柱中那朵悬浮旋转、光华万丈的紫青巨花!惊呼声、祈祷声响成一片!
光柱与奇花并未持续太久。
当光柱中的星辉与灵气被花朵彻底吸纳殆尽,那巨大的光柱开始迅速收缩、黯淡。悬浮的巨花也停止了旋转,光华内敛,缓缓飘落,最终轻柔地、无声地落回那株己然焕发出勃勃生机、通体如玉、枝叶莹润的新生牡丹枝头。
光柱彻底消失,云层重新合拢,星河隐没。废墟重归黑暗,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那株新生的牡丹枝头,那朵由焦枯残枝孕育、沐浴星辉而盛的紫青巨花,依旧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淡淡的紫青色光晕,异香弥漫,如同黑夜中一盏不灭的明灯。花蕊中心那点青金色的光芒,如同情人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旁边那座无碑的孤坟。
***
翌日,当闻讯而来、惊魂未定的人群,在官兵的弹压下,战战兢兢地涌入栖云轩废墟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继而心生敬畏。
那株传说中掘之不动的焦黑残枝己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通体如紫玉雕琢、高约三尺、枝叶繁茂莹润、散发着淡淡清辉的奇异牡丹!其形态与传说中的“葛巾紫”相似,却更加神异非凡!枝头,一朵深紫花瓣、青金镶边、大如海碗的奇花正在盛放!花瓣厚重如丝绒,花蕊中心一点青金光芒璀璨夺目,异香扑鼻,闻之令人心魂俱醉,烦忧尽消。
更奇的是,这株新生牡丹的根须,并非深植于泥土,而是如同虬龙盘绕,深深地、温柔地缠绕着旁边那座无碑孤坟的封土,根须甚至与坟土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仿佛生与死、花与冢,在此刻达成了永恒的和谐与共生。
无人敢动此花此坟。新知县闻报,亲临查看,目睹此等神迹,亦不敢妄言处置,只得上奏朝廷。奏章中详述“栖云轩异象”、“星辉灌顶”、“枯木生奇花”、“花冢共生”等神异之事,并附上前朝冯子虚冤案及胡惟庸伏法旧档。
朝野震动。有司官员、翰林学士、甚至钦天监正纷纷前来勘验。众人见花之灵异,根冢相连,再查旧案因果,无不嗟叹唏嘘。最终,朝廷下旨:
一、 追封冯子虚为“贞义处士”,拨银于栖云轩原址修葺“贞义祠”,祠内供奉冯子虚牌位,详述其生平气节与冤屈昭雪始末。
二、 敕封此奇花为“紫魄青魂牡丹”,视为祥瑞。严令保护,方圆百步划为禁地,设石栏围护,禁绝樵采践踏。
三、 冯生之坟维持原状,与奇花共生之地,立碑曰:“义士冯子虚暨花灵葛巾同冢”。碑阴刻其事迹大略及朝廷封敕。
西、 借此祥瑞,整顿科场,严查学政,昭示朝廷“褒忠良、惜寒士、彰天道”之意。
圣旨下达,贞义祠很快建成,虽不复旧日园林之雅,却也庄严肃穆。祠旁,石栏之内,“紫魄青魂牡丹”静静绽放,异香常年不散,根须盘绕孤冢。那“冯子虚暨花灵葛巾同冢”的墓碑,在萋萋芳草与袅袅香烟中,无声诉说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从此,贞义祠与“紫魄青魂”牡丹,成了京师一处奇景。文人墨客慕名而来,或凭吊贞义,或瞻仰奇花,或感怀情殇。有人说,月圆之夜,常见紫青二色的雾气缭绕花冢,雾气中似有读书声与女子轻笑;也有人说,心怀至诚、情比金坚的有情人若在花前焚香祝祷,其情意可感通花灵,得蒙护佑。
真耶?幻耶?己不重要。
唯有那株根冢相连、紫青辉映的牡丹,年复一年,花开花落。花瓣飘零时,必有一片深紫镶青金的花瓣,不落尘埃,而是随风而起,飘过贞义祠的檐角,飘过京城的繁华与落寞,最终融入西郊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清辉之中。
**异史氏曰:**
呜呼!览冯生葛巾事,始则寒士蒙冤,灵卉倾情;继而豺狼逞凶,烈火焚情;终至书生枯守,倚根同殉!其冤也深,其情也烈,其劫也惨,其志也贞!首令风云变色,草木同悲!
然天地有正气,精诚贯金石!书生一缕精魂不灭,花妖半缕芳魄长存。孤坟焦根,相依八载,感星月之精华,动宇宙之慈悲。终得星辉灌顶,枯木逢春,奇花生焉!紫魄凝贞义之血,青魂聚寒士之灵,根绕同冢,花开并蒂!此非妖异,实乃天地至情所化,正气精诚所钟!朝廷封敕,立祠护花,非仅彰祥瑞,亦为警世耳!
观彼“紫魄青魂”,根绕孤坟,花开并色,岂非冯生葛巾精魂相守、情魄相依之永恒象征?其花也,不植沃土,偏生劫灰;不争春色,独傲风霜。根绕忠骨,香凝正气,此岂寻常富贵之花可比?实乃浊世清流、至情至性之不朽丰碑!
至于月夜紫雾、花前灵应之说,岂虚妄哉?精诚所聚,感通天地,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此花此冢,己成天地间至情至性之“地眼”,凡真心挚情,自能感其悲悯,得其回响。然世人多碌碌,情比纸薄,能感通者,又有几人?
嗟乎!冯生葛巾之劫,起于科场昏暗,成于权阉遗毒。胡惟庸虽诛,然科蠹未清,宦海浊浪,安知无后来之“胡惟庸”?安知无后继之“冯子虚”?朝廷借祥瑞整饬闱场,不过杯水车薪。贞义祠前香火盛,“紫魄青魂”异香浓,然寒士之泪,几时能干?人间鬼蜮,何日可清?此花此冢,长立天地,非仅铭情,更为照妖!照尽那冠冕堂皇下的蛇蝎肝肠,照透那朱门酒肉中的淋漓鲜血!寄言衮衮诸公:莫道祥瑞佑升平,且看花根缠孤冢!贞魂花魄犹在此,敢问尔心愧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