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好几床被子,
双江躺在那上面,却依旧在不停地打哆嗦。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
那张曾经带着点板正英气的脸,如今深陷下去,颧骨高耸,
他呼吸变得又浅又急,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团永远咳不出的浓痰,看得人揪心。
绾恩跪在炕沿边,手里攥着块湿毛巾,不停地给他擦额头、擦脖子。
双江妈坐在炕尾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件双江的旧褂子,
双江的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才勉强聚焦在绾恩脸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慢点…慢点…”
绾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
咳喘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双江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回枕头上,眼睛半睁半闭,目光涣散地落在屋顶黑黢黢的房梁上。
他那只瘦得只剩皮包骨、青筋毕露的手,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被子底下抽了出来,手指颤抖着,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绾恩的心猛地一颤,她立刻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刺骨的手。
双江的手指在她掌心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回应。
眼前这个刚刚成为他妻子、就要承受这一切的姑娘的,
他的嘴唇又极其微弱地动了几下,
“…对…不…起…”
双江的眼睛,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的残烛,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眼皮,极其缓慢地、无比沉重地,合上了。
那只被绾恩紧紧攥着的手,最后一点微弱的回握的力道,也彻底消失了。
变得冰冷,
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只有绾恩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
“双江?”蹲在门槛上的双江爸猛地回过头,
下一秒,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黑脸汉子,绝望的哭声响起...
双江妈手里的旧褂子无声地滑落在地...
小小的院子里,临时搭起了灵棚。
绾恩穿着一身白色孝衣,头上缠着麻布,跪在棺材旁边的草垫上。
她脸上没有眼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和空洞。
双江妈被几个本家的婶子强行架到了里屋,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时断时续地从里面传出来,
院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说话声。
周建带着店里几个走得近的学徒和小工,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周建是绾恩跟双江美容院的店长,
平时在店里工作的时候对绾恩比较照顾,
周建一进门,看到灵棚和那口薄棺,脚步顿了一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绾恩…”
周建走到绾恩跟前,
他想伸手拍拍绾恩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合适,尴尬地缩了回去,
“节哀…节哀!”
绾恩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周建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白信封,塞到绾恩手里,
“拿着,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
“你得撑住!日子…日子还得往前过!”
绾恩捏着那厚实的信封,她看着周建通红的眼睛,听着他笨拙却透着真切的安慰,心里那堵着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丝酸楚的暖流。
至少这一刻,还有人记得双江,还有人会为他的离开感到难过。
接下来的一天,周建跑前跑后,帮着料理丧事。
张胖子等双江的朋友也陆续赶过来,
大家能帮忙的都帮忙,
绾恩的状态极差,几个本家婶子安排着磕头、答礼。
每当她神情恍惚,眼神放空的时候,周建总会适时地凑过来,低声说几句宽心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你得顾着自己身子,双江兄弟在天上看着呢,也不愿你这样。”
“以后有啥难处,跟我说!我还能帮衬一把!”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市井男人特有的粗粝和实在,
在这种被巨大悲痛和麻木笼罩的时刻,这种带着温度的、带着烟火气的关切,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稻草,让溺水濒死的绾恩,下意识地想要抓住。
丧事办完,帮忙的人都散了。
双江父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精气神都被彻底抽干了,整天沉默地坐在屋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绾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城里那个双江租来的小屋。
那个她和双江短暂的新婚之地。周建主动提出开车送她。
他们也怕绾恩有事,张胖子顺路,绾恩还有妈妈一同搭上了周建的车,
“爸爸吗妈妈,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的!”
绾恩对着双江的父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车在摇晃着,绾恩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衣服和双江留下的唯一一件没怎么穿过的外套。
她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熟悉的灰色山影,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相识时美容院里淡淡的洗发水味,连理青梧树下并排悬挂的木牌,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鲜活地在她眼前晃动。
怎么一眨眼,就只剩她怀里这件冰凉的外套了呢?
“唉…”
张胖子重重叹了口气,打破了车里的沉默。
“弟妹,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值当…双江兄弟命苦,摊上这病,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年纪还轻,往后的日子还长…”
“是啊,绾恩,”
周建也说道,
“这人啊,得往前看。老想着过去,那日子就没法过了。你一个女人家,在城里无依无靠的,以后…我...以后大家能帮的都帮一些。”
车子开进了城,停在绾恩租住的那栋居民楼下。
“…谢谢你们。我…我先进去了。”
“妈妈,还有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没事的,”
妈妈动动嘴,终究没说什么,
她太了解绾恩了,让他冷静冷静吧,
这个空荡、还残留着一点点双江气息的小屋,绾恩靠着门滑坐在地上,抱着双江那件旧外套,终于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