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的皮鞋跟叩在洋楼地下室的青石板上,回音撞着霉味往上窜。
她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枪柄还带着顾长风掌心的温度——半小时前他往她手里塞枪时说“我在楼梯口守着,数到第三声枪响就下来”,指腹擦过她虎口未愈的刀伤,烫得她喉头发紧。
林月瑶的银铃铛在身后轻响,金蚕趴在她肩头,触须首指墙角那排蒙着油布的铁柜。
“设备在里面。”巫女的声音像浸了松脂,“但灵气乱得厉害,像有人在搅泥潭。”
沈砚秋摘下手套,指尖刚碰到油布,镜像空间便轰然展开。
这是她第三次踏入自己构建的“倒影世界”——那些被她用灵气视觉捕捉到的敌意、谎言、暗涌的能量,此刻都具象成了重叠的光影。
油布下的设备在倒影里泛着幽蓝,像条盘着的毒蛇,而毒蛇的七寸位置,竟立着道熟悉的身影。
“阿兰若?”她脱口而出,声音在镜像里裂成碎片。
那个总在百乐门后台给她送桂花糕的旗袍女子转过脸,鬓边的茉莉别针闪着和记忆里一样的光。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向设备最深处的铜匣,又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
沈砚秋这才发现,倒影里的阿兰若胸口有个碗口大的血洞——那是三年前,她替自己挡下的子弹留下的。
“原来你早看到了。”沈砚秋的呼吸急促起来,现实中的指尖在油布上洇出湿痕。
倒影里的阿兰若突然笑了,唇形分明在说“去做”,然后像片被风卷走的茉莉,消散在重叠的光影里。
“砚秋?”林月瑶的手搭上她后背,“你灵气波动得厉害,要——”
“拆。”沈砚秋打断她,指甲掐进掌心,“把最里面的铜匣砸开。”
顾长风的脚步声在楼梯口顿住,接着是金属碰撞的脆响——他把步枪架在栏杆上,保险栓“咔嗒”打开。
柳如烟从阴影里闪出来,手里的炸药包还带着体温:“我数过,三根引线足够炸穿这层楼板。”
当铜匣在铁榔头下裂开时,沈砚秋听见了玻璃碎裂的轻响。
不是现实里的,是镜像空间深处传来的——那些纠缠的幽蓝能量突然溃散,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林月瑶的金蚕猛地窜进铜匣,再出来时嘴里衔着截烧焦的黄纸,上面画着的镇灵符还剩半道朱砂痕迹。
“佐藤的邪术阵眼。”巫女捏着黄纸,指节发白,“烧了它,镜界计划就断了根。”
地下室的灯突然全灭了。
沈砚秋在黑暗中摸到顾长风的手,他掌心的老茧蹭着她手腕,像块暖石。
“我在。”他说,声音比枪声还稳。
柳如烟划亮火柴,火光里,炸药包的引线正嘶嘶冒火星——她不知何时己经安好。
“撤。”沈砚秋拽着两人往楼梯跑,背后传来林月瑶的轻笑:“着什么急?我金蚕早把引线速度调慢了。”
爆炸的气浪掀动她的旗袍下摆时,沈砚秋回头看了眼。
火光中,那面裂了缝的古镜正在燃烧,倒影里的实验设备扭曲成黑色的蝴蝶,扑棱着飞向天花板的裂缝。
安全屋的煤炉烧得正旺,顾长风蹲在地上翻一只铁皮箱。
他哈着白气,把军大衣、破棉鞋、还有半块冻硬的高粱饼往外挪,首到指尖碰到块冰凉的青铜。
锁片刚离箱底,他就烫得缩回手。
青铜表面浮起暗纹,像被雪水冲开的旧路。
顾长风盯着锁片,突然看见自己站在另一片雪原里——不是东北的雪,更白,更静,雪地上立着座石庙,庙门刻满他从未见过的符号。
“阿爷,这符怎么念?”
“这是守脉诀,小长风。我们顾家的血,是要埋在灵脉里的。”
“那阿奶说的‘千年劫’是真的?要是有人来断灵脉……”
“那就用血镇,用骨撑,用命守。”
记忆像被人拧开的水龙头,顾长风眼前闪过无数画面:穿粗布短打的祖先在祭坛前滴血,戴铜盔的士兵在雪崩里护着石匣,还有个和他长得极像的青年,在弹雨中把锁片塞进婴儿襁褓——那婴儿的脸,慢慢和他自己重合了。
“顾支队长?”林月瑶的声音从身后飘来,“你额头全是汗。”
顾长风猛地攥紧锁片,青铜在掌心压出红印。
他转身时,正撞进沈砚秋担忧的目光——她刚从里屋出来,脖颈处有道淡青的痕迹,是林月瑶刚种下的护心蛊。
“我好像……记起些事。”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关于灵脉,关于顾家。”
沈砚秋没说话,只是走过来,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攥着锁片的拳头上。
她掌心的温度透过他的指缝渗进去,像团要化雪的火。
林月瑶蹲在旁边拨弄药罐,金蚕绕着她的手腕结网。
“护心蛊能帮你屏蔽镜界的干扰,”她头也不抬,“但只能撑三次。第三次之后……”
“足够了。”沈砚秋摸了摸脖子上的青痕,“至少这次,我不用再怕那些倒影里的鬼。”
林月瑶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你知道吗?刚才在地下室,你灵气的颜色变了。原来像月光,现在像……像烧红的炭。”
沈砚秋笑了,眼角有点酸。
她想起阿兰若消失前的眼神,想起顾长风掌心的温度,想起林月瑶种蛊时说的“疼就咬我”——那巫女真的把胳膊伸过来,腕子上还留着她的牙印。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临行前夜的百乐门,霓虹灯依旧刺眼。
沈砚秋站在后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月白旗袍,和三年前刚进门时一模一样。
但鬓角多了道刀疤,是昨夜杀手留下的;耳垂上的珍珠耳钉,是阿兰若送的最后礼物。
“秋姐要唱《天涯歌女》?”新来的小桃帮她理裙角,“老客们都说,您唱这曲最动人心。”
沈砚秋摸了摸喉头,那里还留着上次被灌哑药的刺痛。
但此刻她突然想唱,想把这些年的隐忍、仇恨、希望,都融进歌里。
舞台的追光打下来时,她看见台下空无一人——柳如烟说“清场了,就当给你告别”。
但她知道,阿兰若的影子在第二排,老吴的影子在吧台,所有牺牲的同志都在,像看星星似的看着她。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她唱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抚摸过去的自己。
唱到“小妹妹似线,郎似针”时,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珍珠耳钉上,溅起细碎的光。
“秋姐?”小桃举着帕子冲上台,被她笑着推开。
沈砚秋转身走向后台,高跟鞋踩过舞台边缘的红地毯,像踩过一段己经结束的人生。
凌晨五点的火车站,蒸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沈砚秋攥着顾长风给的青铜符牌,符牌上的暗纹硌着掌心。
林月瑶提着药箱,金蚕在她发间织了张银网;顾长风背着步枪,军大衣上还沾着昨夜爆炸的灰。
“票在我这儿。”柳如烟从阴影里闪出来,塞给沈砚秋个油纸包,“路上吃,我买了生煎,还热乎。”
火车鸣笛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尾音。
沈砚秋跟着顾长风向车厢走,回头时看见柳如烟的身影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梧桐叶——她们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再难相见。
“你会害怕吗?”林月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把药箱塞进座位底下,金蚕趴在车窗上看雪。
沈砚秋摸了摸脖子上的护心蛊,又攥紧符牌。
符牌突然发烫,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怕。”她承认,“但我不会停下。”
顾长风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雪原在晨光里泛着淡粉。
他摸了摸胸口的锁片,锁片下的皮肤还留着记忆里的温度——那些祖先的血,那些守护的魂,此刻都在他血管里奔涌,像要破体而出。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他说。
千里之外的雪峰之巅,少年裹着褪色的灰布衫,蹲在雪地里啃冻硬的馍。
他胸口的青铜锁片突然烫得厉害,他掀开衣襟,看见锁片泛着幽蓝的光,和天际翻涌的极光连成一片。
山风卷着雪粒灌进衣领,他听见有人在云里说话,声音像极了阿奶临终前的呢喃:“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你很久了。”
少年抬起头,雪粒落进他眼里,模糊了视线。
但他清楚地看见,极光最亮的地方,有座石庙的影子一闪而过——和他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那座,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