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崩塌后的第三日,暴风雪仍在撕扯着极北的天空。
马德胜的羊皮手套结了层冰壳,每抬一次胳膊都发出脆响。
他哈着白气回头望,队伍里最年轻的小栓子正被金秀兰半架着走——那孩子左腿的弹片虽己取出,可零下三十度的冷风灌进伤口,整条腿肿得像根冻硬的胡萝卜。"金大夫,歇会儿吧?"他喉咙发紧,话尾被风卷走半截。
金秀兰没应声。
她鬓角的碎发结着冰碴,怀里紧抱着半条染血的灰围巾。
三天前从冰缝里捞起这东西时,围巾还带着顾支队长体温的余温,现在只剩刺骨的凉。
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围巾边缘的苏绣云纹——那是顾长风母亲临终前给他绣的,"阿风,出门在外要暖着心口"。
此刻云纹被血渍浸成暗褐,像朵开败的梅。
"都停!"老赵头的铜烟杆在雪地里敲出闷响。
这位跟着抗联打了五年游击的老联络员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塞着雪粒,"再往前二里就是密营。
马大个,你带小栓子先走;金大夫,把药箱抱紧了,别让雪渗进去。"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黑熊的低嚎——那是他们留在搜索点的警戒兽。
金秀兰的手指在围巾上蜷成拳。
三天来他们沿着冰窟方圆十里翻找,铁锹铲断了三把,只找到半块带血的弹片。
顾长风掉进冰缝时,她明明看见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有半块铜镜残片,是太初观的信物,也是破解灵脉邪术的关键。
可现在,冰面下的暗流早把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密营的木门被积雪压得吱呀作响。
马德胜踹开半人高的雪堆,率先钻进去生起篝火。
火苗舔着松枝,噼啪声里混着众人解下皮帽的动静。
金秀兰把围巾轻轻放在顾长风常坐的树墩上,转身时瞥见墙角的牛皮袋——那是支队长出发前留下的,装着从祭坛拓下的石纹、半张手绘地图,还有半块包在红布里的铜镜。
"都过来。"老赵头抖落身上的雪,从牛皮袋里掏出泛黄的纸卷。
拓印的石纹在火光下泛着暗黄,他用烟杆头点着其中一处螺旋状符号,"你们看这个。"他又摸出怀里的铜镜残片,镜面映着火光,"顾队长说过,太初观的守脉人用这种纹路标记灵脉节点。"
马德胜凑过去,胡茬蹭得纸卷沙沙响:"可这符号歪歪扭扭的,能准吗?"
"准。"金秀兰突然开口。
她想起三天前顾长风在祭坛前的模样——他攥着匕首时,掌心泛着暖金的光,像要烧穿黑暗。
那光她在太初观的古卷里见过,是守脉者的血脉之力。"支队长说过,灵脉图要对着月光看。"她摸出怀里的玻璃片——那是从日军望远镜上敲下的,"等雪停了,我们把拓印铺在雪地上......"
"报——"
哨兵撞开木门的瞬间,冷风卷着雪粒扑进密营。
那小伙子的羊皮袄前襟结着冰,话都说不利索:"东——东边二里,发现日军马队!
有......有九二式重机枪!"
老赵头的烟杆"咔"地断成两截。
他猛地站起来,军装下摆扫得火星西溅:"转移伤员!
把药箱、电台、顾队长的遗物都带上。
马德胜,你带三个人断后;金大夫,你负责小栓子。"他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陈铁柱身上——那是队里最年轻的通信兵,才十六岁,可摩尔斯码背得比报务员还熟,"铁柱,你跟我来。"
密营外的雪地上,老赵头把半张加密电报塞进陈铁柱手里。
电报纸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是他刚用密码笔写的:"灵脉节点符号吻合,需紧急联络总部。"
"走西边的狐狸道。"老赵头扯下自己的狗皮帽子扣在陈铁柱头上,"过了鹰嘴崖有片松树林,把电报藏在第三棵树的树洞里。
记住,要是遇上鬼子......"
"我知道。"陈铁柱吸了吸鼻子,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他摸了摸怀里的电报,又拍了拍腰间的毛瑟枪——这是顾支队长上个月送他的,"支队长说过,通信兵的命是电报给的。"
老赵头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摸摸这孩子的头,却只拍了拍他冻得发硬的肩膀:"快走。"
陈铁柱转身的瞬间,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
他猫着腰往西边跑,皮靴踩在雪壳子上发出"咔嚓"声。
跑过鹰嘴崖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是马德胜他们在阻击。
他跑得更快了,棉裤膝盖处被灌木划破,冷风灌进去像刀割。
松树林到了。
陈铁柱刚要往第三棵树跑,左侧突然窜出三个伪军!
他们端着三八大盖,帽徽在雪地里泛着冷光:"小崽子,跑什么?"
陈铁柱反手拔枪,子弹擦着第一个伪军的耳朵飞过去。
他转身往林子里钻,可雪地太滑,没跑两步就被绊倒。
后腰挨了枪托,疼得他差点昏过去。
他蜷成一团护着怀里的电报,听见伪军骂骂咧咧:"搜身!"
血从他嘴角渗出来,滴在雪地上像红梅。
他摸到靴筒里的匕首——那是顾支队长教他藏的。
趁伪军弯腰时,他猛地刺过去,扎中对方手腕。
伪军惨叫着后退,另一个举枪要打,他滚进雪堆,子弹擦着头皮飞过。
"别让他跑了!"
陈铁柱的棉衣被划开几道口子,冷风灌进来,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数着步数——第三棵树,第三棵树......终于摸到粗糙的树皮。
他把电报塞进树洞里,又摸出冻死的山雀,把电报裹在鸟尸里,再用匕首插在旁边的雪地上。
"在这儿!"
陈铁柱转身时,胸口一热。
他低头看,血正从棉服破洞里涌出来,把山雀的羽毛染成暗红。
他想笑,可张不开嘴。
最后一眼,他看见匕首的刀柄在雪地里闪着光,像颗钉进大地的星。
三天后,金秀兰在整理顾长风的牛皮袋时,一本磨旧的笔记本从夹层里掉出来。
封皮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勉强能认出:"白山道观,守脉人。"
"白山道观?"她轻声念出,手指抚过纸条边缘的焦痕——像是被火烧过又抢救下来的。
正在翻找地图的老赵头猛地抬头,烟锅"当"地掉在地上:"白山......三十年前我跟老周头送电台,路过过一座破道观。
门口有块碑,刻着'太初观分脉'。"他的手在发抖,"顾队长的铜镜残片......难道?"
金秀兰把纸条小心折好,放进自己的药箱最底层。
她望向窗外,雪还在下,可云缝里漏出一线天光。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顾长风的围巾,还带着松枝篝火的余温。
"顾队长,"她对着空气轻声说,"我们会继续走下去。"
千里外的雪原废墟,一道黑影正蹲在坍塌的祭坛前。
他戴着日军少佐的军帽,却在月光下露出手背溃烂的伤口——是大岛。
他捡起半块带血的弹片,凑到鼻前嗅了嗅,嘴角扯出扭曲的笑:"守脉人?
正好,我要把你们的根,全烧成灰。"
他转身融入风雪,脚印朝着白山方向延伸,像条毒蛇吐出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