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风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天。
羊皮靴底结着冰碴,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他把拓片贴身藏在棉袍里,那点温度跟着心跳一下下撞着胸口——那是从墓道里抢出来的线索,是老赵头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去白山"时,指缝里渗进他皮肤的热。
第三天傍晚,风突然转了向。
他哈出的白气凝成冰珠,砸在睫毛上。
正抹脸时,山风卷着松涛送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顾长风立刻攥紧腰间的驳壳枪——这深山老林里,能有香火的地方只剩传说中的白山道观了。
转过最后一道峭壁,他的呼吸猛地顿住。
半人高的断墙埋在雪堆里,褪色的"太初观"匾额斜挂着,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朱砂底。
门楣上的八卦镜裂成三瓣,却还在残阳里晃着微光。
顾长风踩着没膝的积雪跨进去,靴底碾碎了几片碎瓦——瓦上刻着的云纹,和拓片上男人腰间短刀的纹饰一模一样。
"后生家的脚程倒利索。"
沙哑的声音从偏殿传来。顾长风迅速转身,枪口己经抬起。
穿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倚着廊柱,手里的铜烟杆滋滋响着。
他头发全白,却束得整整齐齐,眉骨高得像刀刻,最显眼的是眉心一点暗红印记,和顾长风从小就有的那个淡红痣,形状分毫不差。
"你..."顾长风的枪杆抖了抖。
老道眯眼盯着他眉心,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悬在顾长风额头半寸处,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是了...是了...顾氏血脉的印记,三百年没见着了。"
顾长风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他摸出拓片展开:"您认得这上面的人?"
老道的手指抚过拓片上的男人,眼尾的皱纹里泛着水光:"这是你太爷爷顾守拙。
崇祯十七年,李闯王破京那日,他背着半块灵脉玉玦跪在这观里,说'华夏不绝,此脉不枯'。"他从道袍里摸出个绣着云纹的布包,抖开是卷发黄的绢帛,"灵脉是天地给我华夏的根,历代守护者用血脉养着它。
你顾家,守的是东北这一段。"
顾长风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想起三天前在墓道里,拓片上的男人胸口也有块铜镜,和他怀里母亲临终塞给他的残片严丝合缝。"可我是抗联的支队长,"他哑着嗓子,"我该扛的是枪,不是什么...灵脉。"
"你当你扛枪是为了什么?"老道突然拔高声音,烟杆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是为了让百姓活,让山河在!
灵脉断了,百姓心里的火就灭了,日本人不用枪炮也能把这地儿吞了!"他指着绢帛上三个朱砂点,"他们现在要毁的,就是这三个主节点。
第一个在镜泊湖底,己经被他们炸了;第二个..."
"够了!"顾长风打断他,喉咙发紧。
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夜日军冲进院子时,父亲把他推进地窖前,母亲跪在井边,回头看他的眼神不是恐惧,是...交代。
"你爹娘的死,没那么简单。"老道的声音突然轻了,"那年你才七岁,可你记不记得,你娘塞给你的铜镜残片上,刻着'守脉'两个字?"
顾长风的手死死攥住棉袍下摆。
地窖里的霉味突然漫上来,他听见自己七岁的哭声混着日军的皮靴声,看见母亲的蓝布衫角被血浸透,却还在井边拼命挖着什么——原来不是藏钱,是在护着灵脉的线索?
山风卷着雪粒灌进院子,吹得绢帛哗哗响。
顾长风盯着那三个朱砂点,其中一个正标在查干湖方向。
他突然想起金秀兰拓壁画时,岩石缝里渗出的黑血——那不是普通的血,是日本人用邪术侵蚀灵脉的痕迹。
"我得回去。"他把绢帛小心收进怀里,"抗联的弟兄们还在等我。"
老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今夜子时,你走后,这观里会来批不速之客。"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塞过去,"这是避毒散,遇到阴邪的东西撒一把。
记住,灵脉护的是人心,人心齐了,脉就断不了。"
顾长风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狼嚎。
老道的脸色骤变:"快走!
顺着山涧往下,别沾雪地上的红布条!"
顾长风没多问。
他猫着腰冲进后山,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跑出去二里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太初观的方向腾起火光,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
他攥紧瓷瓶的手沁出冷汗。
等顾长风摸回密营时,天己经擦黑了。
马德胜正蹲在篝火旁补皮裤,抬头看见他时猛地跳起来:"我的个娘!
你这三天是钻狼窝了?"他伸手要拍顾长风肩膀,被躲开了——顾长风的棉袍下摆沾着暗红的血,不是他的。
"金秀兰!"马德胜扯着嗓子喊,"支队长受伤了!"
金秀兰从帐篷里钻出来,药箱撞在木桩上。
她刚要掀顾长风的棉袍,被他按住手:"不是我。"他望向帐篷角落的电台,"有情报要发。"
等密电码发完,金秀兰才拽着他坐下。
她用温水给他擦脸,突然顿住:"你眉心的痣...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顾长风没说话。
他摸出怀里的绢帛,在篝火上展开。
跳跃的火光里,第三个朱砂点正标在黑龙江最北边的漠河,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极寒锁龙"。
帐篷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马德胜掀开门帘,手里举着截烧焦的木片:"山脚下发现个被烧的破道观,这是在废墟里捡的。"他把木片递过来,"上面刻着字,我不认得。"
顾长风接过木片。
上面的刻痕被烧得焦黑,但还能辨认出"太初"两个字。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掌心的温度让木片上渗出一点暗红——是血,老道的血。
"他们想让华夏彻底沉寂。"他低声说,声音像淬了冰。
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上夜空。
顾长风望着绢帛上的漠河标记,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
枪柄上的刻痕是他十六岁时刻的,每道代表一个死在日军手里的亲人。
现在,他要再刻一道——为了灵脉,为了那些他还没见过的、要守护的人。
帐篷外的雪还在下。
远处传来狼嚎,混着北风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顾长风把绢帛小心收进贴胸的口袋,那里还装着母亲的铜镜残片。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三百年前太爷爷跪在观里时的心跳,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