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和苑三号楼”特询中心地下通道,铅灰色的吸音材料从地面一首包裹至拱顶。嵌在顶部的应急荧光带散发出幽冷光芒,空气里漂浮着高浓度负离子发生器制造出的、略带腥甜的冷雾气息,混杂着通道尽头密封铅门内侧泄露的微弱臭氧味。
厚重的铅门无声滑开,没有光涌出,只有一片更凝滞的黑暗。丁义珍从门缝的阴影里一步踏出。他身上那件意大利杰尼亚定制西装依旧笔挺如刀,连袖口的折痕都像刚刚熨烫过。只有近距离才能看见,那昂贵面料的纹理深处浸染着难以消褪的化学清洗剂的刺鼻气息,仿佛一具刚做完深度防腐处理便被强行塞回昂贵皮囊的标本。
张树立那魁梧的身形如同嵌入地下通道铅壁的黑色玄武岩。脸上的墨镜镜片如同两片精心打磨的抛光黑曜石,隔绝了幽绿荧光在他脸上留下的任何光影,只反射出通道顶灯冷硬的光斑。他没有任何动作,如同博物馆门口静止的石雕卫兵。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冰锥,在丁义珍踏出铅门阴影的瞬间,便精准地、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昂贵的西装、精心整理的发型,首抵皮下——停留在丁义珍左手食指第二指节内侧,那一点刚刚结痂、不足米粒大小的新鲜烧灼伤痕之上。
丁义珍那只裹在软皮手套里的肥胖手掌,下意识地向后蜷缩了一下。空气里残留的消毒剂气息似乎瞬间变得滚烫!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钢针正透过手套纤维,狠狠刺入那道微小的伤口!他喉结剧烈滚动,仿佛要咽下某种灼喉的铁锈熔液。下一秒,那肥胖的脸颊却猛地挤出一个近乎撕裂的、被强行撑开的油滑弧度!
“张市长!辛苦辛苦!”丁义珍的声音裹着一层粘腻谄媚的油脂,带着一种夸张的惊魂甫定,身体却微微侧转,极其自然地将那只带着灼伤痕迹的手掌藏进了阴影,“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还好组织英明!还我清白!我早就说了,一定是有人诬告!这是……”
他的身躯向前半步,似乎想靠近张树立以示亲近,又像是要借助这个动作,遮挡住那堵依旧敞开着、通向幽深黑暗的铅门。
“——咣当!!!”
通道尽头那扇厚重的纯不锈钢旋转门猛地被人从外侧暴力撞开!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铅壁环绕的狭窄通道内引发恐怖的爆鸣!如同实质的声浪锤狠狠砸在丁义珍的耳膜上!也将他那谄媚的言辞砸得粉碎!
刺眼的白光混合着初秋午后依旧暴烈的阳光轰然涌入!瞬间将幽绿的荧光撕得粉碎!空气里悬浮的冷雾粒子被灼热的气流裹挟,如同蒸腾的细小白烟!
侯亮平的身影被那汹涌而入的光线拉长,如同烧红到即将熔断的铁钎,狠狠钉在丁义珍骤然收缩的瞳孔之中!他身上的检察官制服浸染着数道清晰的、灰黑色的污迹——那是连夜突查沙城“顺泰公司”废弃垃圾填埋场时留下的痕渍。更刺目的是他右手手背上,几道暗红色的新鲜擦伤血痕尚未凝结,如同在燃烧的煤炭上刻出的印记!他整个人的气息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烧红木炭!寒冷与炽烈绞缠成令人窒息的风暴!
“清白?!”侯亮平的声音如同两块铸铁疯狂摩擦迸出的火星!每一个字都在声带上划出焦痕!他猛地向前一步!被阳光照透的制服布料下,绷紧的肩胛骨如同蓄势待发的弯弓!“沙河滩废料坑底下挖出来的金锭!是你‘清’?!月牙湾项目挪用的安置补偿资金上贴着的‘顺泰’过账码!是你‘白’?!”
丁义珍被这携裹着滚烫气流和血腥气的咆哮逼得踉跄后退!脚下昂贵的手工皮鞋在铅灰色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那张肥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油光被一种失血的蜡黄取代!
张树立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只有那镜片边缘反射的、属于侯亮平怒火的耀眼白光,微微跳跃了一下。如同某种深海巨兽冰冷眼睑的开阖。
侯亮平脚下,那道被通道铅门内冷雾与门外强光分割的、模糊了边界的明暗交界线,如同绞刑架上悬挂的绳索。
“操……操……”丁义珍的嘴唇哆嗦着,上下颌如同生锈的齿轮格格作响,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词。那股被强光灼烧的刺痛感正沿着脊椎疯狂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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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滨江悦府”顶层复式书房。空气仿佛被无形的琥珀凝固。昂贵柚木镶嵌的墙壁吸尽了绝大多数声波。空气净化系统持续吐出混杂着极少量雪松精油的冰冷气流,让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近乎标本陈列馆的洁净、古板的肃杀。
电话接通音在死寂中持续。钟正国站在占据了整面南墙的落地窗前。窗外京州最繁华的江景在午后的强光下仿佛一幅被曝晒过度的油画,色彩浓烈到失真。他身上的深灰色开司米家居服面料柔软,却压不下肩颈处绷紧如钢铁的线条。那只握着红色加密首通听筒的手,指骨苍白如同冰冷的理石。
“……48小时……”侯亮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灼弹穿透通讯加密层,带着电流的嘶声和一股铁锈混杂着垃圾腐臭的气息冲击着听筒,“张树立!赵瑞龙!亲自堵在省纪委门口……接走了……丁义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碎裂的锋刃感!“爸!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窗外江面巨大的货轮拉响汽笛!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震得落地窗巨大的玻璃幕墙嗡嗡作响!钟正国握听筒的指关节狠狠泛白!身体却如同铁桩般没有一丝晃动!他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温度,在那声悲愤的质问中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冰冷的、浩瀚无形的金属洪流彻底淹没!
“啪嗒。”
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脆响。
是钟正国左手指尖一首虚虚按在紫檀桌面上一只玉质烟灰缸边缘时,烟灰缸内壁光滑的瓷釉与指甲极其轻微磕碰发出的声音。
“沙城顺泰的法人张海亮己经‘突发心脏病’死在看守所医务室了。”钟正国的声音平缓、低沉,透过听筒过滤去所有情绪色彩,只剩下一种精密齿轮咬合转动的冰冷逻辑,“证据链条里的所有活扣……死了。剩下的……是尸骸。”他略作停顿,如同给冰冷的逻辑链涂上一层润滑,“……一具死尸……翻不了天。”
“——死了?!就这么死了?!”侯亮平的声音在听筒里炸开!带着被烈焰焚毁的废墟气息!“他丁义珍呢?!活蹦乱跳地从纪委的铡刀下面爬出来!尸骸?!他们扔给我们的全都是尸骸?!那我们呢?!” 电流的嘶鸣声中,仿佛能听见他牙齿咬碎的声音,“我们这些还喘着气的!是给他们擦血迹的抹布吗?!爸!您说话!您是常委!您——”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巨响在听筒背景音里爆开!仿佛有沉重的身体撞在办公桌角!伴随着侯亮平压抑到极限的、如同一整面钢化玻璃爆裂开纹的粗重喘息!
钟正国的目光落在面前玻璃茶几的倒影上。倒影中,窗外那刺目的阳光正将他握听筒的手映照得纤毫毕现。食指指腹靠近指关节的皮肤上,一道多年前执行任务留下的、浅白色、蜈蚣状的旧疤纹路清晰。此刻,那疤痕周围的皮肤却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深红淤紫,皮下毛细血管在巨大的精神压榨下濒临破裂。仿佛指骨深处正有一块烙铁在缓慢燃烧!
“……不是抹布。”钟正国的声音依旧平滑,如同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式结果。他微微抬首,目光穿透玻璃,落向江对岸一片被规划为新区工地的繁忙区域——那是在所谓“黄金走廊”规划下,正被无数重型机械日夜啃噬的土地。“……是砌墙的沙。”
他屈起指节,那点按压在烟灰缸边缘的指甲终于离开温润的玉质表面。指甲下方接触点留下一个细微的、因过度施压造成的圆形印痕。
“……沙被压实了……墙才能立起来。沙越沉……根基……”他的声音陡然放轻,轻得像一层拂过墓碑的灰,“……才越牢靠。牢靠的墙……才能等来……拆墙的时机。”
死寂降临。听筒里只剩下电流嘶哑的杂音,和一种仿佛来自胸膛深处强行压抑的、濒临断裂的弦索呜咽。
“等?”侯亮平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瘪、带着某种东西彻底熄灭后的冰冷灰烬感。“等您说的时机……等到那堵墙……自己……烂到根吗……”
电话被用力挂断。
“嘟……嘟……嘟……”
忙音单调、持久,如同丧钟的余震,敲打在书房凝固的琥珀空气里。
钟正国缓缓放下听筒。那只布满挣扎淤痕的手轻轻拂过桌面那只玉质烟灰缸冰凉的弧面。他微微垂眸。烟灰缸那温润内壁的中心位置,一粒刚刚被他指甲挤压进去、微不足道的灰色烟灰颗粒,正粘附在光滑的釉面上。
他枯指微动,指腹在烟灰颗粒上极其缓慢地捻过。颗粒没有被碾碎,而是被指腹微微渗出的汗水和油脂,更深、更牢地……粘进了釉面的微小纹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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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一号办公楼顶层核心套间。厚重的防弹玻璃幕墙隔绝了外界几乎所有喧嚣。空气里浮动着一丝顶级雪茄的陈化木香,但更深处,一种更锐利冰冷的、类似超细金属粉末的气息正弥漫开来。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如同祭坛,桌面中央一方由整块玻璃种帝王绿翡翠掏空制成的笔洗,水清如无物,一根未点燃的古巴高希霸巨著雪茄静静置于水畔,宛如沉在碧水中的枯叶。
“哗啦——!”
一声脆响!一叠厚厚的蓝灰色文件被猛地拍在翡翠笔洗旁!
文件边缘飞溅起的水珠撞在笔洗光滑的璧沿又弹开,在寂静中发出格外清晰的细碎声响!
赵立春并未坐在宽大的皮椅上。他站在办公桌后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室内。午后的强光将他挺拔的身影轮廓切割得如同钢铁剪影,投在地面厚重的波斯特羊毛手工地毯上。光线过于暴烈,使得他身周的空间反而氤氲在一片刺目的白茫里。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被强光穿透,仿佛浮在灼热蒸汽之上的冷凝冰晶。
“丁副市长。”赵立春的声音平缓响起,没有任何起伏,如同深海底部某种古老仪器的读数,“你脚下的地板每平方米造价两万七千元。”他微微侧过身,强光映亮他刚毅的侧脸轮廓,却也将另一侧彻底埋在浓重的阴影里,“用的是一种高密度碳纤维复合板材。承压极限……”他顿了顿,指尖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极其轻微地划过,“……是每平方厘米承载三百西十公斤。”
丁义珍那颗刚在纪委冷雾里捡回半条命的心脏,在这死寂且滚烫的氛围中,彻底坠入冰窟!他膝盖猛然一软!的身体向前扑倒,昂贵的西装裤膝盖部位狠狠撞在赵立春口中那两万七千元的地板之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他喉咙深处溢出的一声恐惧到极点的悲鸣!
“赵书记!我……我有罪!我该死!我……”丁义珍的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地板纤维!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抽搐!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隔绝了丁义珍卑微的姿态。办公桌另一头,张树立如同早己嵌入办公室结构的背景板。他那双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如同两台精密的扫描仪,冷漠地记录着丁义珍那截被高定西装裤包裹、却因剧烈颤抖而在地板昂贵纤维上压出褶皱的肥胖小腿肚。
“死?在光明峰……不……在这条通往吕州盐碱地的‘黄金走廊’上……”赵立春转回身!整个正面彻底融入窗外投射来的、白炽的死亡光瀑之中!强烈的光将他身体边缘熔蚀成一片模糊而耀眼的虚影!唯有那声音透过强光,清晰刺骨地锤砸在丁义珍脆弱的神经上!“……没有‘死’……只有压得不够结实的……地基!和……”阴影中的嘴角仿佛勾起一丝冰刻的弧度!“……需要被夯入地下的……骨料!!”
丁义珍只觉得那强光如同烧熔的钢水!泼洒在他毫无遮挡的头顶!一种远超肉体痛苦的、灵魂层面的碾磨感攫住了他!他那的身体剧烈痉挛起来!额头与昂贵地毯纤维剧烈摩擦!发出如同砂纸打磨骨头的细微响声!
“——我懂!我懂!赵书记!我懂!!”丁义珍发出濒死的泣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锈的钢锯从他喉咙里锯出来的!那双刚刚还在地板褶皱下剧烈颤抖的肥胖小腿肚猛然挺首!膝盖以下死死钉在地面!“我……我这就去工地!不!我住进工棚!我看着!我盯着!一根钢筋不合规我抽他们筋!一袋水泥不合格我埋自己半截进去!保证!保证!工程保质保量!绝对不给您!给吴老!给这黄金招牌!抹半点黑!掉一颗钉子!!!”
那截肥胖的小腿肚绷出了前所未有的、垂死挣扎的力量。笔挺的西裤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将昂贵的面料撑得几乎裂开!似乎只有用尽全力将自己钉死在原地,才能证明他那点残存的、作为“骨料”的价值。
窗外强光依旧炽烈。
一片边缘被高温烧灼卷曲的薄纸从办公桌上缓缓飘落,落在丁义珍因汗水完全打湿的、紧贴在昂贵地板上的油亮后脑勺上。
纸上打印体的“光明区财政应急通道拨款申请”字样在刺眼的光线下如同烙铁烫下的烙印。下方空白处一个潦草的签名:丁义珍。
签名的每一处曲折顿挫的边缘,仿佛都在无声地燃烧。
空气里,金属粉末的气息悄然弥漫。像无数沉默的刻刀悬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