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你不是我妈妈”的尖锐哭喊,沈知微惊恐后退撞在柜子上的闷响,沈屿澈愤怒推倒椅子时刺耳的噪音,沈砚舟被吓哭的哇哇声……所有破碎的声音仿佛还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指尖冰凉,麻木地垂在身侧。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中的石像。清晨的阳光越发明亮,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那彻骨的寒意。沈聿白的离开,带走了最后一丝虚假的体面,也彻底撕开了那个“喘息之地”的伪装——它不过是一个更加精致、更加冰冷的牢笼。而我,是那个被允许暂时苟活其中、却必须时刻谨记身份、不能有丝毫“非分之想”的无名者。
“清理掉。” 这三个字,像烙印般烫在心上。清理的何止是地上的污秽?更是那个试图靠近却被无情斩断的依赖,是那个在绝望中本能喊出的称谓,是任何可能干扰他冰冷棋局的“麻烦”。
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弯腰,拾起离脚边最近的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边缘轻易划破了指尖的皮肤,细微的刺痛感传来,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我没有停顿,仿佛那疼痛属于另一个躯体。只是沉默地、机械地,将一块块冰冷的碎片捡起,丢进垃圾桶。粘稠的牛奶沾湿了拖鞋和裤脚,留下冰冷粘腻的触感。拖把浸湿了冷水,一遍遍擦过光洁的地面,水痕混合着乳白,最终在反复的擦拭中消失无踪,只留下过度清洁后湿漉漉的反光,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
当最后一点痕迹被抹去,餐厅恢复了它一贯的、冰冷无垢的“完美”时,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更深沉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扮演一个“有用”的角色,仅仅是活着,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
别墅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沈知微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任何人靠近,连王姨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沈屿澈也再没出过房门,里面偶尔传出沉闷的击打声,比以往更加压抑和暴躁。沈砚舟似乎被那天的变故吓坏了,变得格外粘王姨,连看到我都会怯生生地躲开。沈聿白没有再回来。
日子像一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沉重、粘稠、毫无波澜地向前拖行。每一次经过沈知微紧闭的房门,每一次听到沈屿澈房间里传出的、带着发泄意味的闷响,心口都像被细小的针反复刺扎,带着一种无力的钝痛。沈聿白冰冷的契约像无形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那点被允许的“喘息”,更像是一种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厨房,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只有在这里,面对冰冷的灶具、新鲜的食材,当指尖触碰到面粉的细腻、蔬菜的水润、炉火的温度时,才能短暂地忘却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着”的掌控感。
那天下午,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天色阴沉,光线昏暗。别墅里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需要做点什么,来驱散这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沉闷和心头的惊涛骇浪。
打开冰箱。冷藏室里整齐码放着新鲜的鸡蛋、黄油、淡奶油,还有一袋烘焙用的低筋面粉。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一小罐可可粉上,浓郁的深褐色,像凝固的夜色。
就做巧克力蛋糕吧。那种最浓郁、最厚重、带着微微苦涩却又在舌尖化开甜蜜的蛋糕。仿佛只有这种浓烈的滋味,才能压住心底翻涌的苦涩。
系上围裙。冰冷的金属扣环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清醒。面粉过筛,细密的粉末如同初雪般洒落。分离蛋清蛋黄,蛋清在打蛋器的高速旋转下逐渐膨大,变成细腻洁白的云朵。黄油在室温下软化,加入细砂糖打发,颜色变浅,体积蓬松,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深褐色的可可粉融入温热的牛奶,搅拌成浓稠顺滑的糊状,带着浓郁的、令人安心的苦涩香气。
当所有材料在搅拌盆里混合,深褐色的面糊散发着温暖的甜苦气息时,厨房里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魔法笼罩。烤箱预热时低沉的嗡鸣,像一只蛰伏的、即将带来温暖的野兽。面糊倒入模具,送入烤箱。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映照着里面逐渐膨胀起来的深褐色蛋糕体,表面裂开细小的纹路,像大地干涸的渴望。
时间在浓郁的巧克力香气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小雨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紧绷的神经在这温暖的甜香和烤箱的低鸣中,一点点松懈下来。我靠在料理台边,闭上眼,深深呼吸着这令人安心的气息,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慰藉。
“叮——”
烤箱清脆的提示音打破了厨房的宁静。
戴上厚手套,取出烤盘。霸道而温暖的巧克力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近乎治愈的力量。深棕色的蛋糕体蓬松柔软,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我将它倒扣在晾架上,等待它冷却。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诱惑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就在我拿起锯齿刀,准备将蛋糕脱模时——
“咕噜噜……”
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和试探意味的吞咽声,从厨房门口传来。
我猛地抬起头。
沈砚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小家伙穿着小熊图案的睡衣,光着小脚丫,怀里抱着他那辆蓝色的小汽车。他显然刚从午睡中醒来,头发还乱糟糟地翘着几根,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散发着香气的蛋糕,小嘴无意识地吧唧了一下,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小舟?”我有些意外,放轻了声音,“睡醒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小汽车,小脚丫在地板上不安地蹭了蹭,大眼睛依旧牢牢锁在蛋糕上,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最本能的渴望,却又带着一丝残留的怯意,不敢靠近。
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我放下锯齿刀,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小碟子,切下蛋糕最边缘一小块——那里烤得最充分,口感扎实,又不会太甜腻。然后,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将那一小块深褐色的蛋糕递向他。
“刚烤好的,还有点烫,小舟帮阿姨尝尝味道好不好?”我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沈砚舟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子。他看看我手里的蛋糕,又看看我的脸,小脸上充满了挣扎和渴望。他抱着小汽车的手指紧了紧,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又迟疑地顿住。最终,对甜食的本能渴望压过了那点残留的怯意。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伸出白嫩的小手,极其小心地、像接过一件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块小小的蛋糕。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近小鼻子,用力地嗅了嗅那浓郁的巧克力香气,小脸上露出满足而陶醉的表情。然后,才张开小嘴,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唔……”他含混地发出一个满足的鼻音,大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像两弯可爱的小月牙。嘴角沾上了一点深褐色的蛋糕屑,他伸出的小舌头,飞快地舔掉,又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二口。
看着他像只小仓鼠一样满足地啃着蛋糕,小小的腮帮子一鼓一鼓,那份纯粹而简单的快乐,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心头的阴霾和冰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就在这时——
“咳。”
一声刻意压低的、带着点别扭和尴尬的轻咳从门口传来。
我抬起头。
沈屿澈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厨房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运动服,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体斜倚着门框,眼神飘忽,似乎在看着窗外的雨,又似乎无处安放。他的耳根处,在厨房暖黄的光线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他显然看到了弟弟满足吃蛋糕的样子,也看到了我脸上那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真实的微笑。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和凝滞。
沈砚舟毫无所觉,举着手里啃了一半的蛋糕,献宝似的朝哥哥含糊不清地喊:“哥哥!吃!甜甜!”
沈屿澈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了弟弟沾着蛋糕屑的小脸上,又飞快地扫过我。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似乎想维持那副冰冷的模样,但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审视和戒备,却在弟弟纯粹的笑容和我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暖意面前,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融化了一丝缝隙,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窘迫和不自在。
“我……我不饿。”他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有点干巴巴的,眼神依旧飘忽着不肯看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另一个干净的小碟子,切下一块大小适中的蛋糕,放在料理台靠近门口的位置。蛋糕浓郁的香气无声地弥漫着,像一种温暖的邀请。
沈屿澈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依旧维持着倚靠门框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离开。目光在那块深褐色的蛋糕上停留了几秒,又飞快地移开,落在弟弟身上。
沈砚舟己经啃完了手里的小块蛋糕,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哥哥,又看看料理台上的蛋糕,小脸上写满了“哥哥快吃”的期待。
厨房里只剩下烤箱散热扇轻微的嗡鸣,窗外沙沙的雨声,以及巧克力蛋糕那霸道而温暖的香气。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沈屿澈似乎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眉头紧锁,下颌线绷紧。
终于,在弟弟那毫不掩饰的、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像是终于败下阵来,又像是被那香气蛊惑,极其缓慢地、带着点不情愿的别扭,挪动了脚步。
他没有看我,径首走到料理台前,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那块蛋糕。他没有用叉子,只是像弟弟一样,首接用手拿着。他低下头,避开我的视线,咬了一口。
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品尝,又像是在掩饰什么。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评价,只是沉默地吃着。但那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在不经意间,悄然放松了一丝丝。
沈砚舟开心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抱着他的小汽车,又凑到我腿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更多甜食的渴望。
心口那片沉重的冰层,仿佛被这炉火边无声的蛋糕香气,被两个孩子(尽管其中一个还带着别扭)短暂的、卸下防备的瞬间,悄然融化了一道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裂缝。暖意,如同炉火的光,微弱却执着地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