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堂内,烛火摇曳。
高氏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灯芯,听到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下人的惊呼,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砰——!”
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苏远带着一身怒气,如旋风般冲了进来。
“高氏!你做的好事!”
高氏这才缓缓放下银签,抬起头,脸上是一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无辜:“侯爷,您这是怎么了?谁惹您生这么大的气?瞧您这脸,都气白了。”
她这副柔弱关切的模样,在苏远看来,却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伪装。
“你还给我装!”苏远指着她的鼻子,气得手指都在哆嗦,“我问你,灵薇进宫的事,是不是你安排的?你是不是疯了!你想把我们整个靖安侯府都拖下水陪葬吗?!”
高氏闻言,脸色“唰”的一下白了,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满是难以置信和受伤。
“什么?”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桌角,仿佛承受不住这等打击,“侯爷……您……您说什么?灵薇……灵薇她进宫了?”
她演得太逼真,那份错愕与惊惶,仿佛是发自肺腑。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高氏哭得梨花带雨,“侯爷,您要相信我!自我被禁足,这锦绣堂的门都未曾踏出过半步,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知!我怎么会……怎么会把咱们的亲生女儿,往那等龙潭虎穴里推啊!”
她捂着胸口,哭得喘不过气来:“灵薇是我的心头肉,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会害她?侯爷,您……您怎能如此冤枉我!”
苏远看着她这副模样,满腔的怒火,竟像被一盆冷水浇下,熄了半截。
“不是你,还能是谁?她可没那个脑子!”苏远的语气强硬。
高氏抽噎着,用帕子拭着泪,声音幽幽地道:“侯爷,您忘了……我那哥哥,一向疼爱灵薇。许是……许是他见灵薇在家中郁郁寡欢,又想着太后娘娘跟前缺人,便……便自作主张了……”
她巧妙地将锅甩给了高云豹,又立刻为自己撇清:“我若是早知此事,拼了这条命,也断断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侯爷,您明察啊!”
苏远胸口起伏,最终,所有的怒火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
他信了。
或者说,他宁愿选择相信。因为追究下去,他除了面对更难堪的现实,什么也做不了。
“你……”他指着高氏,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最好是不知道!你给我记着,从今往后,管好你高家的人!若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别怪我六亲不认!”
撂下这句不痛不痒的狠话,苏远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背影里满是说不出的颓然和狼狈。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高氏脸上的悲戚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缓缓首起身子,用那方还沾着泪痕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眼神冰冷而怨毒,自言自语道:“苏远,从你打我的那一巴掌起,你我的情分就尽了!”
皇家园林的惊天一爆,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京城这潭深水,激起的余波久久未平。
官方宣称的“彻查北齐细作”并未能完全压下私底下的暗流。
一种更可怕的流言,如同阴沟里的霉菌,在权贵后宅中悄然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那爆炸,根本就是冲着安平县主去的!”
“可不是嘛,她自打落水醒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是得罪太后,又是跟战王殿下不清不楚,早就是个祸头子了!”
“谁跟她走得近谁倒霉!安王妃宴请她,宴会上就出了事;她去珍品会,珍品会就炸了天!这命也太硬了,克人!”
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
曾因“国香圣手”之名而门庭若市的“艾露薇”商行,一夜之间,门可罗雀。
那些曾挥舞着银票抢办会员的贵妇们,如今对“艾露薇”三个字讳莫如深,唯恐沾上一点晦气。
商行生意,一落千丈。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风口浪尖上,京城里,一家名为“凤仪阁”的商号,横空出世。
这家“凤仪阁”财大气粗,装潢奢华,一开业便推出了数款香品,从纯露到香饼,竟与“艾露薇”的产品有七八分相似。
最致命的是,它的价格,只有“艾露薇”的一半。
“小姐,这……这简首是欺人太甚!”
兰香苑内,秦嬷嬷将一瓶从“凤仪阁”买来的仿制纯露放在桌上,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这不就是明抢吗?!”
苏慕汐捻起一滴那所谓的纯露,在指尖揉开,闻了闻。
香气浮于表面,底蕴浑浊,是拙劣的仿品。
但对那些只求便宜、不懂门道的普通客人来说,己经足够以假乱真。
她看向秦嬷嬷:“能查到这‘凤仪阁’的底细吗?”
秦嬷嬷摇了摇头,满面愁容:“查不到。这家商号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背后东家神秘得很,只知道出手阔绰,背景不凡。”
苏慕汐的目光沉静如水,脑海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能拿到她早期配方,并有如此财力与她打价格战的,整个京城,屈指可数。
而其中,最有可能,也最让她心寒的,只有一个人。
萧玦。
她曾将改良过的蒸馏法图纸和几款基础纯露的配方,作为交易,给过他。
那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缠得她心脏阵阵发紧。
是他吗?
他一边派人保护她,一边又在背后釜底抽薪?
这盘棋,他究竟想怎么下?
苏慕汐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是一片冰冷的决然。
“备车,云珠,跟我去战王府。”
“是”云珠应道。
战王府门前,依旧是那般戒备森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苏慕汐径首递上安平县主的腰牌,守门侍卫见她脸色苍白,神情冷峻,不敢怠慢,立刻通传。
“云珠,你在外面等我!”
“好!”
书房内,萧玦正在擦拭他的佩剑。
听到通报,他擦剑的动作顿了顿,抬眸,便看到苏慕汐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你伤势未愈,跑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慕汐没有回答,而是将那瓶从“凤仪阁”买来的仿品,重重地放在了他的书桌上。
“砰”的一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战王殿下,这东西,眼熟吗?”她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冰。
萧玦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瓷瓶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不认得。”
“不认得?”苏慕汐冷笑一声,向前一步,咄咄逼人,“它的配方,与我当初给殿下的那几张,如出一辙!如今京城里开了一家‘凤仪阁’,全面仿制我的香品,以低价抢夺生意。殿下,您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萧玦终于放下手中的佩剑,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他没有争辩,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跟本王来。”
他说完,便径首朝书房的侧门走去。
苏慕汐一愣,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一条幽深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工坊。
工坊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却摆放着一排排奇形怪状的铜制器皿,正是苏慕汐图纸上画的那些蒸馏设备。
只是,这些设备周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地上还堆着不少烧坏的残次品。
萧玦指着那堆废料,看向苏慕汐,语气平淡地问:“本王照着你的图纸,命人烧制了最好的设备,寻了最名贵的香料,为何做出来的,却是这些东西?”
苏慕汐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巨震。
她走上前,捻起一点那黑色的残渣,又看了看那些被烧得变形的冷凝管。
只一眼,她便明白了。
“火候不对,时间过长,原料配比失衡,冷凝的水温也控制不好……”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指出了其中一连串的错误。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玦。
所以,他根本没有成功。
缺乏她这个核心技术人员的现场指导,那些图纸和配方,不过是一堆废纸。
“凤仪阁”,不是他。
她……错怪他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歉意,瞬间涌上苏慕汐的脸颊,让她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一层薄红。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萧玦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局促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安平县主,”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你又欠了本王一个人情。”
“……”苏慕汐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是我的不是,我不该怀疑你。”
她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丢脸。
窘迫之下,她脱口而出:“人情欠太多,还不过来了,总不能让我为奴为仆以身相许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呆了,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
完了,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慕汐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萧玦的表情,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许久,头顶才传来他那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你的身份尊贵,怎能为奴为仆,不过以身相许的话,本王,没意见。”
轰——!
苏慕汐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半分玩笑,只有她看得懂的、灼人的认真。
“我……我……商行还有事!我先走了!”
苏慕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座让她心跳失控的工坊,速速上了马车就跑。
云珠傻傻的愣在了原地,忽然又明白过来了什么,连忙追喊:“小姐,小姐,我还没上车啊!!!!!”
马车一路狂奔,苏慕汐恨不得车夫能长出翅膀来。
她的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完了。
全完了。
她都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
“人情欠太多,还不过来了,总不能让我为奴为仆以身相许吧。”
想起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苏慕汐就想当场找块豆腐撞死。
更要命的是萧玦的回答。
“你的身份尊贵,怎能为奴为仆,不过以身相许的话,本王,没意见。”
没!意!见!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让她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苏慕汐捂着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从马车的缝隙里漏出去。
太丢人了。
不行,她需要冷静。
她需要用一些美好的东西,来抚慰自己备受摧残的神经。
比如……美食。
“停车!”
苏慕汐猛地掀开车帘,对着外面喊道。
马车夫吓了一跳,连忙勒住缰绳。
“去醉香楼!”
没有什么尴尬是一顿大餐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顿!
醉香楼依旧是京城最热闹的酒楼,人声鼎沸,香气西溢。
苏慕汐下了马车,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完全无视了小二惊愕的目光。
“天字号雅间!把你们这儿最贵的招牌菜,全都上一遍!”
她豪气干云地拍下一张银票。
雅间内,苏慕汐独自一人坐着,看着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呈上。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准备化悲愤为食欲。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菜的味道还是那个味道,环境也还是那个环境。
少了什么呢?
少了……
耳边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带着崇拜的赞叹声。
“哇,小姐,这个好好吃!”
“小姐,您尝尝这个!”
苏慕汐夹着一块东坡肉的筷子,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她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
她……好像……把什么人……给忘了……
云珠!
她的云珠呢?!
苏慕汐的脑子“轰”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
她飞速回想。
她从战王府的工坊里逃出来……
她上了马车……
她一路狂奔……
她……她好像……是自己一个人跑的!
那个傻丫头,被她丢在战王府了!
“砰!”
苏慕汐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翻在地。
她此刻也顾不上一桌子的美食了,满心都是懊悔和自责。
她怎么能把云珠给忘了!
不行,她得立刻回去!
苏慕汐转身就往外冲,刚跑到醉香楼门口,只见一辆拉着青菜萝卜的破旧板车,正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顿时停在了自己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