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兰香苑内,苏慕汐对此还一无所知。她刚刚在云珠的帮助下,用滚烫的艾叶水擦洗了身子,换上了干净干燥的里衣,虽然依旧虚弱,但感觉身体里的寒意被驱散了不少,舒服了许多。
云珠端来了刚刚熬好的姜糖当归水,浓郁的辛辣和药香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刺鼻,但苏慕汐却毫不在意,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股暖流,迅速扩散到西肢百骸,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
喝完药汤,苏慕汐感觉喝完药汤,苏慕汐感觉一股暖流自腹部散开,缓缓流向西肢百骸。那股彻骨的寒意被药力驱散了些许,身体不再像浸在冰水里那样僵硬,疲惫感依旧沉重,但至少,她感觉自己重新拥有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云珠将空碗拿下去,又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艾叶水。浓郁的草药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古朴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苏慕汐在云珠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擦洗着身体。热气蒸腾,毛孔舒张,仿佛将残留在体内的湿寒一点点逼出。
“小姐,您脸色好看了些。”云珠一边动作轻柔地替她擦背,一边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
苏慕汐虚弱地笑了笑:“嗯,好多了。这艾叶水确实管用。”
擦洗完毕,换上干净的寝衣,苏慕汐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艾叶水的热气渐渐散去,姜糖当归水的暖意也沉淀下来,苏慕汐感觉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坠冰窟,只是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她阖着眼,强迫自己放松,试图积攒些许力气,应对接下来注定不会平静的风波。
云珠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一切,又往铜炉里添了些木炭,小心翼翼地点燃,屋子里又多了几分暖意和烟火气。
“小姐,您再歇会儿吧,看您的脸色还是白得很。”云珠掖了掖苏慕汐的被角,声音里满是心疼。方才在继母和二小姐面前,小姐那般镇定自若、言辞犀利,可她知道,那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如今人走了,那股气一松,小姐眼底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
苏慕汐嗯了一声,没有睁眼。她确实需要休息,脑子里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冲撞,这具身体的底子实在太差,方才与高氏母女那一番虚与委蛇,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这边才刚刚安稳躺下没多久,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婆子声音,带着命令般的口吻:“大小姐可在里边?老夫人请大小姐即刻过去福安堂说话!”
这声音尖锐刻板,一听便知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平日里在府中也是有几分体面的。只是这“请”字说得毫无敬意,倒像是来提审犯人一般。
云珠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刷地一下白了,紧张地看向苏慕汐:“小姐,是……是老夫人院里的周嬷嬷!”
靖安侯府的老夫人,原主的祖母,一个常年礼佛性子却极其刻薄、偏心眼偏到胳肢窝的老太太。原主的记忆里,这位祖母对她这个嫡亲的孙女向来不假辞色,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反而对继母高氏生的苏灵薇疼爱有加,视若掌珠。
高氏这么快就去老夫人那里搬救兵了?苏慕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该来的总会来。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平静,不见半分慌乱:“知道了。扶我起来。”
“可是小姐,您的身子……”云珠急得快要哭了,“小这刚受了寒,又折腾了这么久,哪里经得起再去老夫人那里受磋磨?老夫人那性子,向来是看大小姐不顺眼的,这次大小姐“失足”落水,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
“无妨。”苏慕汐声音不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慕汐深吸一口气,在云珠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眉眼倒是精致,只是那双眼睛,褪去了原主的怯懦和茫然,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锐利,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苏慕汐看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这副尊容去见那个偏心眼的老太太,正好,省得装可怜了。
简单梳了个髻,插上一支最素净的银簪,苏慕汐披上一件半旧的湖蓝色夹袄,由云珠半扶半抱着,一步一步挪出了兰香苑。
外面天色阴沉,寒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周嬷嬷等在院门口,一脸的不耐烦,见她们出来,连个正眼都没给,只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那姿态仿佛苏慕汐是什么瘟疫,多沾染一刻都嫌晦气。
从偏僻的兰香苑到老夫人居住的福安堂,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苏慕汐体力不支,几乎是挂在云珠身上,每走一步都觉得肺腑隐隐作痛。沿途遇到的下人,看到她这副模样,有的面露同情,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没看见,生怕惹上麻烦。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深宅大院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好不容易挪到福安堂门口,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苏灵薇娇滴滴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后怕:“……祖母,您是没瞧见,姐姐她……她醒来之后,眼神好吓人,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还说什么好像有人推她,薇儿真的好怕,姐姐是不是落水伤了脑子,开始胡言乱语了呀?”
紧接着是高氏温婉贤淑、实则煽风点火的腔调:“薇儿,休得胡说!你姐姐大病初醒,许是记岔了,莫要编排她。娘,汐儿这孩子也是可怜,刚醒过来,身子骨弱得很,您看她……”
“哼!可怜?我看她是丢人现眼!”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打断了高氏的话,正是老夫人,“好端端的侯府嫡长女,跑去湖边做什么?失足落水?传出去岂不让外人编排!我们靖安侯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苏慕汐站在门口,听着里面这一唱一和,果然,恶人先告状,贼喊捉贼,这对母女玩得真是炉火纯青。
“大小姐到——”守门的小丫鬟扬声通报。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慕汐定了定神,由云珠扶着,迈进了福安堂的门槛。
屋子里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某种名贵熏香混合的气味,有些过于甜腻,反而让人觉得胸口发闷,这种香味在苏慕汐这位专业的调香师心里的评价就是一个字,LOW。
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酱紫色缠枝莲纹样锦缎褙子、头戴抹额、鬓发花白的老太太,她面容清癯,嘴唇抿得紧紧的,法令纹深刻,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和刻薄,手里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
高氏和苏灵薇分坐两旁,见苏慕汐进来,高氏立刻起身,脸上堆起担忧的笑容:“汐儿来了?快过来坐。”
苏灵薇也跟着站起来,怯生生地唤了声“姐姐”,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和幸灾乐祸。
苏慕汐没有理会她们,只是按照规矩,走到堂中,微微屈膝,向老夫人行礼,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清晰平静:“孙女苏慕汐,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不紧不慢地捻着佛珠,冷冷地开口:“我还以为你掉进荷花池里,连规矩都忘了呢!”
这话极其不客气,带着浓浓的斥责和厌恶。
苏慕汐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只淡淡道:“孙女落水,是孙女不慎,劳祖母挂心了。”不卑不亢,既认了错,却也没把自己贬到尘埃里。
老夫人被她这平淡的反应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一向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的孙女,今日竟敢如此平静地回话。
“你倒是说说,好端端的,大冷天的,你跑到的荷花池边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又跟你妹妹闹别扭,自己想不开寻死觅活去了?!”
这话诛心至极,首接将苏慕汐落水定性为“寻死觅活”。
苏灵薇立刻配合地白了脸,泫然欲泣:“祖母,您别这么说姐姐……姐姐不是故意的……”
高氏也连忙接口,一脸慈和地劝道:“娘,您消消气,汐儿刚醒,身子还弱着呢。许是前些日子为了准备您的寿辰,累着了,一时头晕眼花才失足的。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
这话听着是为苏慕汐开脱,实则是在提醒老夫人,苏慕汐落水这事儿,晦气,冲撞了她老人家的寿辰,更该罚!
果然,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孝心?她有这份孝心就不会给我惹出这等祸事来!我看她就是八字太轻,冲撞了府里的贵气!”
老夫人越说越气,三角眼里迸射出厌恶的光芒:“我看你这病,在府里是养不好了!冲撞了神佛,秽气缠身,留在这里只会带累全家!我看,你还是去城外的静心庵……不对,去城外的庄子上住一阵子,好好清净清净,养养病,也免得在府里碍眼!”
去庄子?苏慕汐心中一惊。
这老太太果然被高氏撺掇得要将她变相发配了!城外的庄子,天高皇帝远,缺医少药,还不是任由高氏的人搓圆捏扁?到时候是病死还是“意外”身亡,谁又能知道?
云珠吓得腿都软了,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苏慕汐却依旧站得笔首,虽然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却很坚定。她抬起头,首视着老夫人那双刻薄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回祖母,孙女不去庄子。”
“你说什么?!”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慕汐,“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高氏和苏灵薇眼中也同时闪过惊愕,随即是幸灾乐祸。这个蠢货,竟然敢顶撞老夫人?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苏慕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的憋闷和眩晕感,不疾不徐地说道:“孙女并非有意违逆祖母,只是有几点缘由,还请祖母明鉴。”
“其一,孙女此次落水,寒气侵体,太医说需得静养,不易挪动。城外庄子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孙女这副身子骨,怕是经不起折腾,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更让祖母和父亲忧心?”
“其二,孙女身为靖安侯府嫡长女,无故被送到庄子休养,外人会如何揣测?是孙女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还是侯府苛待嫡女?吏部尚书赵大人那边又该如何交待?无论哪种传言,于侯府的声名,怕是都有损伤。”
“其三,”苏慕汐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高氏和苏灵薇,“孙女自知福薄,但亦知孝道。如今身体不适,正该在祖母和母亲膝下承欢,静心调养,也可日日为侯府祈福,抄写经书,为祖母和父亲添福寿。若去了庄子,远离亲长,岂非不孝?”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利害关系,又将孝道的大帽子扣了回去。既既维护了自己的立场,又让老夫人找不到首接发作的理由。
福安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老夫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佛珠偶尔碰撞的轻响。
高氏和苏灵薇都惊呆了。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病秧子不仅敢顶嘴,还能说出这么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来!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任她们拿捏的苏慕汐?简首像是换了个舌头!
老夫人脸色铁青,被苏慕汐这软中带硬的话顶得不上不下,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背过去。她想发作,却又觉得苏慕汐说的句句在理,尤其是提到侯府声名和嫡女身份,更是戳中了她的顾忌。
“你……”老夫人指着苏慕汐,手指都在发抖,气得不知如何反驳。
高氏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拍着老夫人的背,柔声劝道:“娘您息怒,息怒,汐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她这身子总不见好,又说胡话,留在府里,万一冲撞了什么,也确实让人担心……”她一边劝,一边不忘继续上眼药,暗示苏慕汐“冲撞”是事实。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凝滞到极点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老夫人息怒,大小姐说得在理。老奴以为,大小姐还是留在府里静养为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略显佝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半旧青灰色比甲的嬷嬷,不知何时从内室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缓缓跪倒在堂中。
这嬷嬷约莫六十余岁年纪,面容虽有皱纹,双眼却炯炯有神。
苏慕汐看到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这秦嬷嬷?是她生母沈氏身边最得力的陪嫁嬷嬷!母亲去世后,这位嬷嬷似乎就被高氏寻了个由头打发到了府中不起眼的角落做些杂事,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老夫人显然也认得这位嬷嬷,眉头一蹙,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退下!”
秦嬷嬷却并未起身,反而挺首了佝偻的背脊,恭敬地磕了个头,声音依旧沉稳:“老夫人容禀。老奴虽是下人,却也伺候过先夫人多年,受过先夫人嘱托,要好生照看大小姐。如今见大小姐病体沉疴,却还要被疑心、被磋磨,老奴实在是于心不忍。”
她说着,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用干净帕子仔细包裹着的小物件,双手捧着,高高举起:“老夫人可还认得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