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五金店门口啃冷馒头时,听见老板娘又在数落她儿子:“这次数学再考不到90分,暑假别想碰游戏机!”玻璃橱窗映出我灰扑扑的脸,袖口磨得起球的工装外套,和她儿子崭新的耐克鞋形成刺眼对比。
馒头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我想起上个月女儿小雨攥着皱巴巴的试卷回家,数学78分,她红着眼眶说:“爸,要是我再考高点,就能拿奖学金了。”那天晚上我数了数存钱罐里的硬币,离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两千三。
“小张!”老板的吼声从工地那头传来,“3号楼水泥不够了,赶紧去拉!”我把剩下的馒头塞进裤兜,踩着快开胶的劳保鞋往搅拌车跑。六月的日头毒得很,汗水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在胸前的工作服上洇出深色的盐渍。
收工后去菜市场捡菜叶时,正撞见隔壁王婶。她挎着装满排骨的塑料袋,嗓门亮得能穿透整条街:“哟,又来捡剩菜啊?我家狗都不吃这个!”我攥紧装着蔫白菜的蛇皮袋,指甲掐进掌心。去年她儿子结婚,我随了五百块份子钱,那是我半个月的烟钱。
回到出租屋,小雨正趴在掉漆的木桌上写作业。灯泡忽明忽暗,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报纸。“爸,老师说下周要交校服钱。”她声音很小,眼睛盯着作业本上的数学题,“我跟老师说了,能不能晚点......”
我摸出兜里皱巴巴的工资条,这个月因为下雨停工三天,到手的钱比往常少了六百。“闺女别怕,爸明天就去问问有没有夜班。”我挤出个笑,顺手把捡来的白菜放进生锈的电饭锅。蒸汽升腾间,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我爹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数着卖粮食的钱给我凑学费。
半夜被手机震动惊醒,房东发来消息:“下个月房租涨两百,不租就趁早搬。”我盯着天花板上漏雨的水渍发呆,窗外飘来隔壁烧烤摊的香味,混着工地钢筋碰撞的声响。小雨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她感冒三天了,药费单子还在我裤兜里发烫。
第二天在工地搬砖时,老李突然凑过来:“听说城东工地招人,日结350,就是危险点。”他卷起裤腿,小腿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去年我在那摔的,赔了两万块,够我儿子念半年大学。”
我捏着安全帽的手紧了紧。350一天,干满一个月,小雨的学费和房租就有着落了。当晚回家,我翻出压箱底的旧西装,那是结婚时买的,现在瘦得扣不上扣子。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我告诉自己:“就干一个月,就一个月。”
城东工地的活比想象中还难。我负责高空作业,站在二十层楼高的外架上绑钢筋。风呼啸着灌进衣领,脚下是蚂蚁大小的车辆。有次失手掉落扳手,在地面砸出个深坑,差点砸中路过的工友。
第七天傍晚,意外还是发生了。固定安全绳的卡扣突然断裂,我整个人悬在空中,安全帽“砰”地撞上墙面。恍惚间听见工友们的惊呼声,和小雨喊“爸爸”的声音。等再醒来时,己经躺在医院,右腿打着石膏,床头放着欠费通知单。
“爸!”小雨红着眼圈冲进病房,校服袖口磨得起球,和我工装的破洞如出一辙。她从书包里掏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硬币:“我去捡废品了,卖了127块钱。”我别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住院期间,工地老板来了趟,扔下一沓钱:“算工伤,这是三千块,以后别来了。”钱掉在地上,沾了灰。隔壁病床的大爷叹气:“小伙子,你这算好的,我儿子在工地出事,到现在赔偿款都没拿到......”
出院那天,在医院门口遇见王婶带着孙子看病。小男孩举着根草莓味冰淇淋,奶渍沾在下巴上。“哟,这不是小张吗?”王婶上下打量我打着石膏的腿,“早说了别干危险活,现在好了,医药费都得自己掏。”她孙子突然指着我笑:“瘸子!”
小雨冲过去挡在我面前,眼睛瞪得圆圆的:“不许这么说我爸爸!”王婶扯着孙子快步离开,高跟鞋声敲在地面,像无数根针扎进心里。我摸着小雨扎得歪歪扭扭的辫子,突然想起她作文里写的:“我爸爸是超人,他能扛起整个家。”
回家路上,小雨突然说:“爸,我不想上学了。我去打工,这样你就不用这么累。”我停下脚步,石膏压得右腿生疼:“胡说!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就供你读书!”话刚说完,兜里的手机响起,是老家的三叔打来的,说奶奶病重,让我尽快凑五千块手术费。
夜里,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算账。医药费、房租、学费、奶奶的手术费,像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小雨己经睡着了,她的作业本摊在桌上,其中一页写着:“我的愿望是让爸爸不再这么辛苦。”
第二天,我拄着拐杖去了劳务市场。瘸着腿找工作并不容易,但好在有家小餐馆愿意收留我洗碗。工资不高,但包吃住。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的大姐,看见我一瘸一拐的样子,偷偷往我饭盒里多加了块红烧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洗碗池的水常年冰凉,泡得手指发白起皱,但至少不用再担心高空坠落。小雨放学后会来餐馆帮忙擦桌子,客人常夸她懂事。有次隔壁花店老板娘送了支枯萎的玫瑰,小雨宝贝似的插在饮料瓶里,说这是她见过最美的花。
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后。隔壁水果店老板要回老家,想低价转让店铺。我摸着口袋里攒下的钱,又找工友借了些,咬牙盘下了店面。刚开始生意冷清,我和小雨每天凌晨西点去批发市场进货,挑最便宜最新鲜的水果。
慢慢地,老顾客多了起来。有天傍晚,王婶来买苹果,看见忙里忙外的我和小雨,张了张嘴没说话。倒是她孙子举着作业本喊:“姐姐,这道题怎么做?”小雨擦了擦手,认真地给他讲解,阳光照在她脸上,比任何时候都耀眼。
如今水果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在店里装了空调,再也不用让小雨在闷热的环境里写作业。墙上挂着她的奖状,最显眼的位置贴着那张78分的数学试卷,背面写着:“爸爸,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想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底层人的痛苦,大概就是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却始终找不到上岸的绳索;是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却发现自己的努力总是差那么一点。但好在,只要不放弃,总会有一束光照进来,哪怕微弱,也足以照亮前行的路。
现在我常对小雨说:“别怕吃苦,苦尽甘来的时候,所有的苦难都会变成勋章。”她总是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漫天星辰。或许这就是生活给予我们的答案——在泥泞中开出花,在绝望里寻找希望,这大概就是底层人最倔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