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的笔尖在信纸上悬了三息,墨珠终于坠下,在“三日后子夜,东六院废墟相见”几个字上洇开极小的晕。
他将笔搁在青瓷笔山,指腹轻轻抹过信尾“宋砚”二字,墨迹未干,却像刻进了骨血里。
“明川。”苏若蘅的声音裹着几分凉意,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袖口还沾着方才磨墨时溅的墨点,“这信一旦送出去,就再无转圜。”
宋砚抬头看她,烛火在她眼尾投下细碎的光。
自父亲冤案后,她总爱把碎发别在耳后,此刻那缕发丝却垂下来,扫过她紧抿的唇。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指腹触到她耳尖的薄茧——那是抄录卷宗时被竹片刮的。
“清瑶,你见过野狗吗?”他突然说,“被拴在破庙的野狗,明明闻到肉香,却只能在绳圈里打转。我爹当年,大概就是这样的狗。”
苏若蘅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见过宋伯安的卷宗,那上面“通匪”二字被朱笔圈了三重,墨迹里浸着血。
“可这是陷阱。”她抽出袖中象牙镇纸,镇纸上“慎刑”二字被磨得发亮,“百晓阁的暗号我查过,十次有九次是引猎物入瓮。”
“所以要瓮中捉鳖。”宋砚从袖中摸出枚铜制令牌,边缘刻着模糊的云纹,“这是照着父亲旧物仿的,影首要确认我身份,总得见点真章。”他将令牌按在信纸上,压出半枚印记,“东六院被封锁半年,巡逻队每更换防,他们会觉得——”他顿了顿,眼底浮起冷光,“觉得我走投无路,只能挑个看似严密实则空当的地方。”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王二百零一掀帘进来时带翻了炭盆,火星噼啪溅在青砖上。
“宋推官!”他喘着气,腰间的铁尺撞在桌角,“东六院我刚去探过,巡城卫戌时换防,子时到丑时只有两队人,且都走主道——”他突然瞥见桌上的信,喉结动了动,“您真要去?那地儿荒废二十年,墙根下埋着前朝殉葬的宫人,夜里风刮过瓦缝,跟鬼哭似的。”
“所以他们才会选那儿。”宋砚将信折成三叠,塞进青灰色信封,“孙二百零二呢?”
“在院外候着。”
“让他带五队暗桩,藏在西厢房废墟后。”宋砚指节叩了叩桌面,“弩手伏在东墙,箭簇抹麻药——别弄死了,我要活口。”
王二百零一领命退下时,门槛发出吱呀一声。
苏若蘅突然抓住宋砚手腕,他能感觉到她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脉门:“你答应过我,不再单独涉险。”
“我没单独。”宋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茧子传过来,“你看,王捕头的铁尺磨得锃亮,孙侍卫的弩弦新换了牛筋,连炭盆里的火星,都在替我们照着路。”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再说了,我这条命,还要留着替你父亲翻案呢。”
苏若蘅的眼眶突然酸了。
她想起十年前在县学,宋砚替被诬陷偷笔的同窗翻案时,也是这样,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剑。
她松开手,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个锦袋,里面装着半块玉珏,与宋砚母亲留给他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带着这个。”她将锦袋系在他腰间,“若有变故——”
“不会有变故。”宋砚将锦袋塞进衣襟,“三日后,我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执剑人。”
李二百是在次日未时来的。
他穿着玄色云纹官服,腰间的金鱼袋擦得发亮,却掩不住眼角的青黑。
“宋大人好雅兴。”他盯着案上未收的信,嘴角扯出个笑,“东六院那地儿,连耗子都不敢半夜溜达。”
“李大人消息倒灵。”宋砚斟了杯茶推过去,茶水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波,“昨日才写的信,今日就传到您耳朵里了?”
李二百的手指在茶盏上,青瓷表面立刻沾了层薄汗。
“宋大人初入京城,有些事——”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还是稳妥些好。令尊的事,您总不想重蹈覆辙吧?”
宋砚盯着他的眼。
李二百眨眼的频率比寻常快了三倍,睫毛在眼下投出慌乱的影。
“李大人关心晚生,晚生感激。”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只是这案子,查了二十年,总得有个了结。”
李二百的手指猛地收紧,茶盏“咔”地裂了道细纹。
他起身时官服扫过桌角,半块碎瓷落在地上,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宋大人好自为之。”他掀帘出去时,风卷着片银杏叶飘进来,落在宋砚脚边——叶面上用朱砂写着个“慎”字,是苏若蘅的笔迹。
三日后的夜来得格外快。
宋砚踩着月升到东六院时,废墟里的风正卷着碎瓦打转。
断墙下的野蒿被夜露浸得湿冷,沾在他靴底发出簌簌声。
他提着盏羊角灯,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残碑上投出个扭曲的人形。
“宋明川,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声音从断井边传来。
宋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口井二十年前填了,此刻却像有什么东西从地底钻出来,裹着腐土的腥气。
他转身时,灯笼晃了晃,照见一个身影从残廊后走出,玄色大氅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银质令牌——与他收到的密信上的印一模一样。
“十年前就听说你病逝了。”宋砚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原来前朝陈大人的儿子,是装死。”
那人摘下面具时,月光正好漫过他眉眼。
确实是陈焕,十年前轰动京城的“病逝”案主角,当时宋伯安还在卷宗里批注过“尸身未验,存疑”。
“宋推官果然聪明。”陈焕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像是许久未说话,“你父亲当年要是肯签了那通匪的供状,何至于——”
“何至于被毒杀?”宋砚打断他,“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碗参汤里的鹤顶红,是从国师府药库拿的。”
陈焕的笑意淡了。
他伸手按在腰间令牌上,银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要么像你父亲一样,永远闭嘴;要么——”
“要么替你们做事?”宋砚突然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来?”
陈焕的瞳孔骤缩。他刚要后退,远处突然传来破空声——是弩箭!
宋砚早有准备,侧身避开的瞬间,箭矢擦着他耳尖钉进身后的断碑,嗡鸣声响彻废墟。
陈焕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转身要跑,却被从残墙后涌出的暗桩团团围住。
“宋大人!”孙二百零一的声音从东边传来,“是西墙第三块砖后的弩手!”
宋砚摸向腰间的锦袋,玉珏还在,温温的贴着皮肤。
他抬头望向暗桩们制住的陈焕,对方此刻正盯着那支弩箭,眼底翻涌着比夜色更浓的惊恐。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碎纸——是方才陈焕掉的,上面隐约可见“杀宋”二字。
宋砚弯腰捡起,借着月光看清最后几个字:“……不可留活口,影首令。”
他将纸页揉成一团,扔进断井。
井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带陈焕回大理寺。”宋砚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审清楚,这弩箭,是谁派来的。”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小心火烛——”
而在废墟外的暗巷里,一个戴斗笠的人望着东六院的方向,指尖缓缓收紧了手中的弩机。
弩箭槽里,还插着第二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