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寒风卷着煤渣往人领口钻,钱浩往冻僵的手心哈气,铁锅沿的白霜化成水珠子往下淌,八张瘸腿方桌挤在十五平米的店面里,桌脚还沾着矿上食堂的蓝漆——这是昨儿连夜从废品站拉回来的。
“哥!红线卡住了!”小梅踮脚扒着灶台,辫子差点扫进咕嘟冒泡的酱汁里。钱浩把温度计斜插进红烧肉,玻璃管让油花烫得首打滑,92度的刻度线上凝着颗油星子,跟村口王大夫那支爆了表的血压计一个德行。
穿蓝布衫的老张挤开人群,袖口还沾着矿上的煤灰:“浩仔,整这些花活儿能顶饿?”他喉咙里呼噜响,是常年下井落下的矽肺病,“咱矿上食堂的大锅菜,可没这些个门道。”
钱浩舀起勺猪油浇在试纸上,油点子溅到老张袖口的补丁:“叔,您摸摸,国营饭店的油放三天就哈喇,我这儿……”话没说完,门外二踢脚震得门框首掉土,碎红纸从门缝里钻进来,贴在小梅刚擦净的玻璃窗上。
赵经理进来时,钱浩正往掉漆的墙上挂卫生许可证,玻璃框右下角缺的三角口子,露出后面七号仓的质检单,纸角还沾着前日送来的冻猪肉的血渍。
“小钱呐,”赵经理掸了掸灰呢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的扣子晃人眼,“搞这些资本主义把戏,当心摔跟头。”他手指头戳向灶台上的试纸,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什么科学检测,糊弄鬼呢!”
钱浩把温度计插进新炖的蹄髈,肉汤顺着玻璃管往上爬:“赵叔,上回我去您那儿吃席,红烧肉芯子还带着血丝呢。”灶膛里爆了个柴火响,他瞅见赵经理腮帮子上的肉跳了跳。
“你等着!”赵经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话音让突突突的三轮摩托声碾碎了,穿白大褂的检测员拎着工具箱进来,领口振华餐饮的徽章别歪了,露出底下国营饭店的旧工号牌。
检测员抽试纸时,钱浩闻到他身上有股熟悉的酱油味,跟赵经理办公室那个紫砂壶里的陈年酱香一个味儿,试纸刚浸进试剂瓶,金黄突然变成墨绿,活像烂菜叶泡的腌汁。
“酸价超标!封店!”检测员举起瓶子,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上海表,这表钱浩认得,上月矿上给先进工作者发的奖品,老张头念叨了半辈子没捞着。
小梅冲上来抢瓶子:“你耍诈!刚才……”她突然指着检测员袖口的油点子,“这酱色斑跟赵经理上周围裙上的一模一样!”
钱浩按住妹妹发抖的手,抓起刚开封的猪油罐:“劳驾再测一回。”第二张试纸在玻璃瓶里舒展成柳叶状,检测员脑门上的汗珠子砸在工具箱上,震出里头半包振华餐饮的调味料。
“这是啥?”老张捡起来嗅了嗅,突然剧烈咳嗽,“咳咳……国营饭店上月进的便宜酱油!掺了矿上洗煤水!”
傍晚盘账时,钱浩发现十元钞票编号不对路,TH19920315和TH19920402的钢印在煤油灯下泛着青光,小梅蘸着辣椒酱在桌面画道道:“三月十五是老刘闺女第二次化疗……”
钱浩喉咙发紧,他想起上周三看见老刘蹲在粮店后门,把皱巴巴的缴费单团了又展,展了又团,最后塞进掉了漆的铝饭盒——
“有人落饭盒了!”母亲用围裙擦着盒底的饭粒,小梅突然用指甲刮边缘:“哥,这刻痕比新饭盒深得多,像是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钱浩手一抖,辣椒酱抹在刻痕上,三层建筑平面图像血线般浮现,地下室红点刺得他眼疼,这分明是爹当年从七号仓带回来的劳保饭盒。
赵经理拍门时,钱浩正对着账本发愣,门板震落的灰迷了他眼,窗纸上胀缩的黑影活像蛤蟆鼓肚皮。
“浩仔,咱讲和吧。”赵经理递上牛皮纸袋,手指头被茶渍腌得焦黄,“振华要收购……”他衣领上的樟脑丸味混着白酒气,熏得钱浩首反胃。
钱浩撕开纸袋,收购协议里掉出张体检单:王振华,1992年3月15日入院。住院号正是钞票上那串数字,墨迹晕开成蜘蛛腿似的红道道,跟辣椒酱涂的图纸标记一个样。
“您晓得七号仓通风口通哪儿么?”钱浩突然问,赵经理手一抖,茶水在协议上洇出个油污圈,渐渐漫成振华地下储油罐的形状。
后半夜冻雨砸得铁皮招牌叮当响,钱浩蹲在灶台前拼图纸,煤油灯把铝饭盒照得惨白,母亲默默递来辣椒酱罐子,坛底凹凸的刻痕扎手。
“你爹当年说,七号仓地道能通振华后厨。”母亲用筷子蘸酱画线,酱汁顺着皱纹流进袖口,“他那件带血的工作服,我埋在枣树底下十年了。”
钱浩突然被辣椒呛出泪,雨点敲打声里,他仿佛看见爹被抬出七号仓那日,工作服前襟渗出的暗红,跟图纸上储油罐标记的辣椒酱渐渐重叠成同一个形状。
蘸着酱在图纸写密码,他摸到饭盒底有个凸起的“7”——这是七号仓劳保品的编号,酱汁顺着刻痕流成"1984.5.19",这个对他来说有意义的数字,原来早被爹刻在饭盒上,陪着他在七号仓搬了十年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