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批坠铁:瓦匠的毁模劫
暮色像融化的铅水,沉甸甸地压在八家子村的土坯房上。书源蹲在自家小院里,手指着青砖坯上未干的纹路,耳边又响起三天前王保长那句带着酒气的威胁:“上头要修功德碑,限你七日交出五百块龙凤纹砖,少一块,拆你家祠堂!”
青砖堆旁,六岁的女儿小满正踮着脚往泥里掺麦秸,羊角辫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爹,这砖真能长出龙和凤吗?”书源望着女儿天真的脸庞,喉间发紧。所谓龙凤纹砖,需用特制的模具压坯,再经七十二道工序烧制,普通瓦匠根本无力完成。可王保长说这是县令大人的朱批,违抗者便是与朝廷作对。
七日前,书源在县城集会上撞见王保长与几个衙役围堵老陶匠。那老人颤巍巍捧着碎成几瓣的青砖,额头磕出血痕:“保长,这龙凤纹需用金丝镶嵌,小老儿实在......”话未说完,衙役的水火棍己重重砸在老人背上。书源躲在人群里,看着老陶匠被拖走时,腰间掉出半块刻着“正德年制”的残砖——那是官窑专用的印记。
“爹,水来了!”小满的呼喊打断回忆。书源接过木桶,瞥见水面倒影里自己眉间的川字纹。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做瓦匠,手要稳,心要正。”可如今,他连自家的瓦窑都保不住了。
深夜,书源举着油灯钻进地窖。角落里,父亲留下的樟木箱泛着陈旧的光泽。箱底压着本牛皮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万历三年,官窑征龙凤纹砖,全村青壮百人,归来者十之有三......”书源的手指突然顿住,账本夹层里露出半截残破的朱批,朱砂字迹虽己褪色,仍能辨认出“限期督造,贻误者斩”。
正当书源凝神查看时,地面突然震动起来。地窖顶棚簌簌落下尘土,一只沾满泥污的手从通风口伸进来,死死抓住他的衣领。书源抬头,正对上王保长通红的眼睛:“好啊书源,原来你家藏着这等好东西!”
王保长身后,几个衙役举着火把闯进来,火光照亮墙上挂着的瓦模——那是书源祖父传下的紫檀木模具,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把模具交出来,免你一死!”王保长的刀鞘抵在书源喉间。书源下意识护住账本,却见王保长另一只手己抓起瓦模,狞笑道:“有这宝贝,老子还用得着你?”
混乱中,小满的哭声从地窖口传来。书源心急如焚,猛地挣脱束缚。就在这时,地窖顶棚轰然坍塌,一块青砖正巧砸中王保长握刀的手。刀光一闪,书源本能地抬手格挡,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小臂,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等书源再抬头,王保长己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狼藉。小满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残破的账本。书源强忍着疼痛将女儿搂进怀里,突然发现地窖深处有个暗格——那里竟藏着半块完整的龙凤纹砖,砖面上的鎏金龙纹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次日清晨,八家子村被马蹄声惊醒。二十余名官兵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千总举着朱批高声宣读:“八家子村书源,私藏官窑禁物,意图谋反!即刻抄家!”书源被铁链锁住的瞬间,看见王保长站在官兵身后,手里把玩着他家的瓦模,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牢狱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书源靠着潮湿的墙壁,望着铁窗外巴掌大的天空。同牢房的老陶匠咳着血沫说:“那龙凤纹砖是给新任巡抚修生祠用的,可这砖烧制十窑九废,朝廷就把罪名安在咱们头上......”话音未落,狱卒踢开牢门,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按在老陶匠胸口。
第七日深夜,书源被拖出牢房。月光下,县衙后院的空地上摆满未完工的青砖,王保长正指挥衙役往砖坯上泼桐油。“书源,你看看这是什么!”千总甩来那本残破的账本,朱批上的字迹在火光中狰狞如血,“私藏前朝反书,该当何罪?”
书源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夜枭。他想起地窖里的龙凤纹砖,想起父亲说过“瓦匠的手能托住一方天地”,可如今,这方天地早己被朱批和铁链压得粉碎。千总恼羞成怒,拔出佩剑指向书源:“点火!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罪证化为灰烬!”
熊熊烈火中,书源望着那些即将被焚毁的青砖坯,突然想起小满问他的话。他猛地挣脱束缚,冲向火堆,从灰烬里抢出半块未燃尽的砖坯。滚烫的砖面在他掌心烙下血泡,可他死死攥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线生机。
“给我拿下!”千总的怒吼被爆炸声淹没。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数十盏灯笼照亮夜空——竟是京城来的钦差!原来,老陶匠的儿子冒死进京告状,御史台派人微服私访,正巧撞见这一幕。
王保长和千总被铁链锁住时,仍在叫嚷“这是县令大人的意思”。书源却跪在满地狼藉中,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块残砖。月光落在砖面的龙纹上,他突然发现,那些鎏金纹路竟组成一行小字:“官逼民反,天道昭昭。”
半年后,八家子村的瓦窑重新升起炊烟。书源在窑前教小满制坯,窑火映红父女俩的脸庞。窑顶的风铃叮咚作响,恍惚间,书源仿佛看见父亲站在火光里,手里捧着那本残破的账本,上面的朱批字迹正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小满用木炭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瓦匠的手,要造天底下最结实的房子。”
而那半块见证一切的龙凤纹砖,被书源砌进了新修的祠堂墙里。每当月光洒在祠堂上,砖面的龙纹就会泛起微光,仿佛在诉说着那个朱批坠铁的夜晚,一个瓦匠和他的村庄,如何在绝境中守住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