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文似枷:车夫的扣辕令
青灰色的晨雾像浸透苦药的棉絮,死死压在青岩镇的土路上。书源甩了甩冻僵的手指,将最后一袋糙米捆上骡车。车辕上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却抵不过新烙上的铁印——那是上个月镇衙强征的"运输牌照税"留下的痕迹。
"书兄弟,又要去运粮?"老石匠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听说西市粮价又涨了三成,周大人的师爷昨儿刚从粮行出来,怀里揣着的布袋沉得能压死狗。"
书源扯了扯磨破的袖口,没接话。自从周明远到任当镇丞,青岩镇就像被乌云罩住了。原本畅通的商道设了七道关卡,每过一处都要查验文书、缴纳过路费。最离谱的是新颁布的《商旅条律》,规定所有货物必须加盖镇衙特制的火漆印,一枚印章就要收十文钱,抵得上普通人家三天的口粮。
骡车碾过石板路的坑洼,发出吱呀的呻吟。书源数着沿途的告示牌,最新的一张墨迹未干:即日起,凡使用畜力运输者,需缴纳"畜力磨损税",骡马每匹月缴五十文,牛车翻倍。他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账本,那上面记满了这些荒诞的税目——车轮辐条税、车轴润滑油税,甚至连赶车人系的腰带,都被划为"服饰标识税"。
路过豆腐坊时,李寡妇正蹲在地上抹眼泪。破碎的陶缸里,雪白的豆腐混着泥水,几个衙役踢翻的扁担横在门口。"他们说我没交'摊贩位置税'。"李寡妇攥着衣角,"可明明上个月刚交过三十文......"
书源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些日子,他亲眼见过铁匠铺因为"铁器锻造税"被迫关门,见过菜农的青菜被衙役以"未登记品种"为由全部没收。更让他愤怒的是,镇衙还养着一群地痞无赖,美其名曰"商税稽查队",实则是帮周明远鱼肉百姓的爪牙。
傍晚收工后,十几个车夫在老槐树下碰头。树洞里藏着的酒葫芦传来刺鼻的气味,是用糙米兑井水酿的劣酒。"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饿死。"王伯咳着血痰,"我家那小子,因为没交'学徒入行税',被关进大牢己经七天了......"
书源掏出怀里的《商旅条律》残页,在月光下展开:"诸位叔伯,我仔细研究过这些条文,漏洞百出。你们看,这里写着'税赋需呈报户部备案',可周明远根本拿不出备案文书!"他压低声音,"我打听到,邻镇的驿丞是个正首人,或许能帮我们把状子递到州府......"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火把的光亮。"不好!"有人大喊,"是稽查队!"众人慌忙西散,书源却被一根绊马索绊倒。带头的衙役狞笑着举起水火棍:"好啊,聚众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牢房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书源蜷缩在稻草堆上,身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铁窗外,王伯的儿子正在另一间牢房里呻吟,声音越来越弱。半夜,狱卒送来一碗馊饭,碗底压着张纸条:明日辰时,西城门见。
翻墙逃出牢房时,书源才发现自己的鞋底早己磨穿。西城门的老柳树下,驿丞正牵着一匹快马等他。"我等这一天很久了。"驿丞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怀里,"这里面是周明远勾结粮商的证据,还有其他镇百姓联名的状纸。你即刻出发,务必在三日内赶到州府!"
一路上,书源不敢停歇。骡车换成快马,干粮换成冷硬的面饼。路过关卡时,他亮出驿丞给的通关文牒,却在第三道关卡被拦住。"文书过期了。"衙役斜睨着他,"要么交五十文罚款,要么......"话音未落,书源突然扬鞭,快马冲过关卡。身后传来乱箭破空的声响,肩头一痛,箭擦伤了皮肉。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书源赶到州府。知府大人看着堆积如山的证据,脸色越来越凝重。"这些税目,本官从未听闻。"他拍案而起,"周明远竟敢假传政令,鱼肉百姓!来人,即刻派人去青岩镇!"
当官兵开进青岩镇时,周明远正在粮行分赃。一箱箱银锭堆在墙角,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与粮商的勾结。百姓们围在镇衙外,看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衙役被戴上枷锁,看着周明远被拖出来时狼狈的模样,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书源站在人群中,看着被烧毁的《商旅条律》残片在风中飞舞。王伯颤抖着握住他的手:"好孩子,你救了青岩镇啊......"
但书源知道,这只是开始。他捡起一片还未烧尽的纸页,上面"税赋"二字依然清晰。远处,驿丞向他点头示意——在这广袤的土地上,还有无数个青岩镇,无数百姓在等待正义。
后来,书源没有再当车夫。他跟着驿丞学习文书律法,走遍各个州县,收集那些被强权欺压的百姓的故事。他的行囊里,始终装着那本破旧的账本,上面的每一笔税目,都是刻在他心头的印记。
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书源总会想起那个在牢房里度过的夜晚,想起王伯儿子渐渐微弱的呻吟。他说:"条文若成了枷锁,我们就该做解开枷锁的人。"
多年后,青岩镇的老槐树下,还流传着一个车夫的故事。人们说,是他用勇气和智慧,掀翻了压在百姓头上的重税;却不知,真正改变一切的,是千千万万个不甘被欺压的普通人,用生命叩响了正义的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