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落花时
李根走的那天，老槐树的白花落了满院，像谁撒了把碎银。灵棚前的蓝布幔子被风撩起角，闺女小芳和姑爷跪在香案前，膝盖下的草垫磨出了毛边。墙根扎堆的邻居盯着黑白照片，瞅着那截空荡荡的袖管首摇头："这人啊，一辈子跟地里的苦瓜似的，没少遭罪。"
这话得扯到五十多年前。他刚满二十，在生产队使杂草机时，左胳膊肘以下被齿轮碾去了一整截。爹娘瞅着他空荡荡的袖管，眉头拧成了核桃疙瘩——哪家姑娘愿嫁个少了半截胳膊的男人？他还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等姊妹们陆续成家、爹娘去世后，就只剩他和脑子不大灵光的弟弟相依为命。
虽说弟弟少心眼，但李根能指挥着他下地干活，哥俩搭手倒也能把几亩地侍弄起来。眼看西十多岁了，媒人领来个外地女人。她西十出头，不认几个字，说老家男人没了，就独自跑了出来。李根揣着卖棉花攒的钱，见了面只搓手："俺家穷，就剩条胳膊......"女人却看着他独臂上的茧子叹口气："能有口饭吃就行。"
婚后第三年，女人生下个闺女。李根抱着粉雕玉琢的娃娃，嘴上念叨"要是个小子多好"，邻居却拍他肩膀笑："得了吧你，以前连媳妇都娶不上，如今有闺女叫爹，老了有人端碗水，不比啥都强？"他低头瞅着闺女的小脚丫，独臂轻轻晃着摇篮，空袖管垂在炕沿上，被窗缝吹进的风撩得微微颤动。
农闲时，李根支起摊子蘸糖葫芦。红果在独臂下滚着糖霜，竹签子夹在残肢与掌心间码得齐整。赶集时，他遇见个卖雪糕的女人，脑子不大灵光，一来二去竟跟着他回了家，还住进了里屋土炕。这下院里炸开了锅：媳妇叉着腰骂，光棍汉们挤着看热闹——李根西十多岁的脑壳顶早秃成了圈，只剩周边一撮灰扑扑的头发，配上空荡荡的左袖管，模样本就潦草，如今领回个"憨女人"，更成了笑柄。
"你看他那样儿，秃脑壳加独臂，还想搞外遇？"碎嘴的王婆子嗑着瓜子撇嘴，"也就傻了吧唧的女人能看上他，放着热乎日子不过，作践！"旁边的光棍汉们嬉皮笑脸地起哄："根儿哥有本事啊，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李根蹲在墙根抽烟，烟锅往鞋底磕得咚咚响，独臂上的老茧在暮色里显出暗沉的轮廓。他知道自己长得丑，又少了半截胳膊，可那卖雪糕的女人冲他笑时，他确实忘了自己是个啥模样。
流言像针一样扎人。村长老远喊住他："你这日子想不想过了？媳妇孩子还要不要？"他把烟袋锅攥得发白，听着旁边人故意拔高的嗓门："可不是嘛，当年娶上媳妇就该烧高香了，如今倒嫌媳妇老了？"那些目光像锥子似的扎在他秃脑壳上，扎在空荡荡的袖管上，连他低头点烟时，都能听见背后的嗤笑声。
后来在旁人劝说下，卖雪糕的女人走了，再没回来。李根把糖葫芦摊子收了，重新扛起锄头下地，只是话越来越少。夜里躺在炕上，媳妇会把热好的窝头塞进他手里，两人隔着闺女谁也不说话，只有傻弟弟的呼噜声从隔壁屋传来。土墙上的烟垢越积越厚，他独臂上的疤痕又添了几道新的，而那圈秃脑壳在日头下晃悠时，偶尔还会引来村里娃的哄笑——只是他再没回头，只顾着用独臂把锄头抡进泥土里，一下，又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