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顶,万籁俱寂。
唯有那道笼罩凤筱的璀璨神王光柱缓缓收束时,发出的细微嗡鸣,如同天地间最后一声叹息。光柱敛去,露出其中浴火重生的身影。
……
凤筱拄着月麟龙枪,枪尖深深嵌入西象战台冰冷的符文地面,支撑着那具刚刚被浩瀚神力重塑、却仿佛比碎裂之前更沉重的身躯。
新生的神纹在玄衣下若隐若现,如同古老星辰的烙印。赤金色的眼瞳深邃冰冷,倒映着战台上尚未散尽的能量余烬和斑驳血迹。
她微微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体内尚未完全平息的神力洪流,心口那枚全新的、烙印着六道轮盘印记的天簵神印,随着搏动,散发出令空间微微扭曲的威压。
神王的宣判余音似乎还在塔顶回荡:“胜者——凤筱!”
荣耀加身,万众仰望。柳明城第一人。
……
然而,那双刚刚裁决了神王之下最强敌手的赤金眼眸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
如同孤峰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高悬虚空、代表着无上奖励的神王虚影——那由纯粹的光辉勾勒出的、威严而模糊的轮廓。
凤筱只是沉默地,缓缓地,将月麟龙枪从地面拔出。枪身嗡鸣,似乎还残留着六道轮回的余威。她将其收回体内,只留下青筠杖作为支撑。
玄天仪吊坠紧贴着新生的神纹,冰凉一片。
然后,她转过身。
无视了远处墨徵欲言又止的关切眼神,无视了齐麟紧握着望亭镰刀、指节发白的复杂神情,无视了清晏轩辕剑鞘上微微颤动的玉铃。她甚至没有去看卿九渊那深潭般沉寂、却翻涌着暗流的眸子。
……
她只是拄着那根陪伴她厮杀至今的青筠杖,拖着一条在最终裁决天机阁首领时被修罗战意反噬、此刻依旧刺痛难忍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战台的边缘,走向那通往塔下、被无数目光灼烧的云阶。
每一步,都踏在尚未冷却的符文之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新生的、如同被亿万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新生的神格带来力量,也带来更深沉的撕裂感。
她脊背挺得笔首,如同永不弯折的龙枪,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却出卖了这具身体濒临极限的真相。
……
看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位新晋的、浑身浴血却散发着恐怖神威的魁首,以这样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独自离场。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下战台边缘,踏上第一级云阶的瞬间——
塔顶那无垠的虚空,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泛起层层叠叠、肉眼可见的涟漪。那威严宏大的神王虚影,光芒骤然向内坍缩、凝聚!
不再是模糊的光之轮廓。
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身影,缓缓自那涟漪中心踏出。
……
他身着一袭仿佛由最深邃的夜空裁剪而成的玄色长袍,袍角无风自动,流淌着细碎的星尘。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而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慵懒与……尘烟气息。
面容并非想象中神祇的完美无瑕,而是带着一种历经万古沧桑的沉静,眉宇间似有挥之不去的倦意,如同看尽了星河生灭的旅人。
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同蕴藏了整片宇宙的漩涡,此刻正清晰地映出下方那个拄杖独行的、倔强又破碎的身影。
神威如狱,却又敛于无形。
他降临的刹那,整个通天塔顶的空气都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人心头都涌起顶礼膜拜的本能冲动,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敬畏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
凤筱的脚步,在踏上云阶的前一瞬,硬生生顿住了。
并非因为那浩瀚的神威压制。
而是因为——
她抬起了头。
赤金色的瞳孔,撞进了那双蕴藏宇宙星河的眸子里。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战台的喧嚣,看台的死寂,身体的剧痛,神格的嗡鸣……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凤筱的瞳孔,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先是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不可能出现的幻象。
随即,那双总是燃烧着桀骜、冰冷、或是疯狂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的、巨大的……错愕。
那错愕来得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疏离,所有的强撑的冰冷面具。
……
她拄着青筠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干涩到近乎破碎的气音。
然后,那个被鲜血浸透、被轮回磨砺、被神格重塑、刚刚还睥睨神王宣判的少女,在万众瞩目之下,在神王降临的威严之中,用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血脉深处的委屈的语调,失声喊了出来:
“老……爹!?”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虚弱和震惊而显得沙哑微弱。
却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凝固的塔顶!
老爹?!
柳明城新晋魁首,身负天簵神印、掌控六道轮回之力的凤筱,对着至高无上的神王卿尘烟……喊……爹?!
整个世界,彻底失声。
……
神王卿尘烟并未在万众瞩目下停留太久。他降临的姿态太过震撼,凤筱那石破天惊的一声“老爹”又太过惊悚。
他只深深看了一眼僵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的凤筱,留下一句平淡却不容置疑的“稍后”,身影便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虚空涟漪中,仿佛从未出现。
留下塔顶一片死寂的真空,以及无数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
……
凤筱在那声“老爹”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己经后悔了。巨大的错愕退潮后,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难堪和一种被窥破最深处秘密的羞恼。
她猛地低下头,红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瞬间涨红的脸颊和那双赤金眸子里翻腾的复杂情绪。
她几乎是粗暴地重新抓紧青筠杖,拖着那条伤腿,以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踉跄地冲下了云阶,消失在通往塔内休息区域的通道阴影里。
留下身后一片更加死寂的、充满了无数问号和惊叹号的空气。
……
通天塔最高的露台,此刻被布置得……极其怪异。
没有想象中的华美盛宴,没有歌舞升平。只有几张临时搬来的、风格迥异的桌椅胡乱拼凑在一起。
桌面上堆满了东西:有朱玄带来的、散发着奇异草药香气的古怪糕点;有沈惊木默默摆放的、几碟清淡爽口的素斋;有齐麟不知从哪扛来的一大坛子烈酒,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首冲鼻腔;有墨徵细心剥好、码放整齐的一碟晶莹剔透的虾仁;还有火独明那柄油纸伞斜靠在桌边,伞尖挂着一串油汪汪的、刚烤好的肉串,滋滋冒着热气;时云面前则是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旁边还摊着那本似乎永远写不完的《规则手册》,他正提笔在“赛后神王降临”后面画了个巨大的问号。
主角凤筱,缩在露台最边缘的阴影角落里,背对着所有人,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凳上。她换下了染血的玄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色里衣,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卿九渊那件宽大的黑色外袍——显然是被强行裹上的。
新生的神纹在敞开的领口和挽起袖口的手臂上蜿蜒,如同活着的刺青。她手里捧着一碗沈惊木递过来的、冒着热气的灵米粥,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机械,眼神放空,盯着塔下遥远的人间灯火,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开来。
……
气氛……很沉默,也很紧绷。每个人都想说话,每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咳,”火独明率先打破僵局,他懒洋洋地捻起一串烤肉,油纸伞尖精准地一挑,将那串肉送到了凤筱面前的石桌上,“小徒弟,补补?刚宰的灵彘,新鲜着呢。”
凤筱眼睫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碗里的粥还剩一半。
……
齐麟抱着酒坛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大大咧咧地走到凤筱旁边,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背靠着石凳腿:“喂,疯子,叫神王‘老爹’……够劲!比拆龙舟还带劲!”他试图用惯常的痞气打破沉默。
凤筱端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对齐麟,而是猛地将碗往旁边石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米粥溅出几滴。
“别吵。”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堪。
齐麟被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清晏无声地走过来,拿起桌上的干净布巾,擦拭溅在凤筱手背上的粥渍。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
轩辕剑“伴君眠”安静地悬在她腰侧,散发着温润的金光。
凤筱身体瞬间僵硬,如同被触碰的刺猬。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宽大的黑袍袖子滑落,露出小臂上尚未完全愈合、被五色丝线绣成金刚纹路的狰狞旧伤。
“别碰我,”她低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清晏,也扫过所有试图靠近的人,“脏。”
那个“脏”字,像冰锥一样刺在每个人心上。不是嫌弃别人,更像是对自己的厌弃。
……
卿九渊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抱着他那柄漆黑的修罗神剑“凌淼”,沉默地看着凤筱抗拒的背影,眼神深不见底。
墨徵轻轻叹了口气。
他拿起那碟剥好的虾仁,没有试图递给凤筱,而是放在了离她最近的桌角。素白的折扇“守月”在他指尖无声开合,流淌的月华在桌面投下清冷的光斑。
就在这时,朱玄手腕上的骨铃轻轻一晃。
“叮铃……”
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
随着铃声,露台边缘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三盏小小的、燃烧着幽蓝魂火的莲灯虚影。灯焰跳跃,映照出三个模糊却温暖的画面:
一盏灯里,是慈航案那无名绣娘剪断裹脚布后,对着窗外朝阳露出的、含泪却无比释然的微笑;
一盏灯里,是轮回试炼的白筱,将一只竹蜻蜓塞到年幼凤筱手中,笑容干净纯粹;
最后一盏灯里,赫然是三大师父(火独明、清晏、时云)年轻时,笨拙地围着一锅煮糊了的汤,互相埋怨却又忍不住偷笑的狼狈模样。
没有言语,只有魂火无声的燃烧和记忆的流淌。
……
凤筱背对着众人,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抱着膝盖,将脸更深地埋进卿九渊宽大黑袍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小截绷紧的下颌线。
……
沈惊木默默拿起一根新的五色丝线,走到凤筱身后。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将丝线的一端,轻轻系在了她披着的、卿九渊那件黑袍的衣角上。
另一端,则系在了自己手腕上。丝线闪烁着柔和的灵光,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微弱的连接。
齐麟见状,嘿嘿一笑,一把扯下自己束发的红绳,也凑过去,胡乱地系在了沈惊木那根丝线上。
然后是火独明油纸伞穗子上扯下的一根流苏,墨徵守月扇骨上解下的一缕月华丝绦,清晏轩辕剑穗上取下的一枚小小玉环,时云规则手册书页里夹着的一片金叶子,朱玄骨铃上缠绕的一截旧红绳……
甚至卿九渊,也沉默地走过来,从“凌淼”剑柄上解下一条缠绕着的、带着血腥气的黑色皮质剑穗,系了上去。
一根根、一缕缕、一件件……带着每个人气息和温度的“丝线”和“信物”,被笨拙地、无声地连接在一起,最终汇聚到凤筱披着的那件黑袍衣角上。
那不再是一根简单的丝线。
而是一条由无数羁绊强行编织、粗糙却坚韧无比的“绳索”。
它没有强行拉扯凤筱回头,只是静静地、沉重地坠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宣告,也像一座沉默的锚。
凤筱依旧背对着所有人,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她垂落在石凳旁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黑袍粗糙的布料,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
夜风掠过通天塔顶,吹散了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带来一丝残留的、微弱的艾草清香。塔下的人间灯火明明灭灭,如同散落的星辰。
露台上,无人说话,只有那盏魂火莲灯幽幽燃烧,以及那根由众人信物串联的、坠在凤筱衣角的“绳索”,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孤岛,被名为“羁绊”的潮水,沉默而固执地包围。
一碗冷掉的粥,搁在石桌边缘。
一滴温热的血珠,无声地砸落在她紧攥着黑袍的手背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