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瞧瞧你们这些学生啊,整天不是伤这,就是伤那。害得我每天东奔西跑的。”张姨提着那个印着褪色红十字的旧药箱,一边叹气一边走进来,声音带着点职业性的絮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熟练地将药箱放在凤筱脚边那块还算干净的地面上,动作麻利地打开,碘伏、纱布、棉签、剪刀……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物件被一一取出。
刺鼻的碘伏味瞬间压过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张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托起凤筱那只被厚厚绷带包裹、依旧渗着暗红血渍的右手。她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絮叨语气不符的温柔和专注,用剪刀一点点剪开被血污和药液浸透的旧绷带。当那只血肉模糊、指关节变形、皮肉翻卷处还嵌着些许黑色塑料碎屑的手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时,张姨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哪是不小心?这分明是……”她的话没说完,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靠墙闭目的凤筱。少女苍白的脸隐在阴影里,没什么表情,只有浓密的白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泄露了消毒水刺激伤口带来的细微痛楚。
张姨咽下了后面的话,只是更轻、更仔细地清理伤口,用镊子小心夹出嵌在皮肉里的碎屑,再用沾满碘伏的棉球一点点擦拭消毒。冰凉的液体触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凤筱的呼吸微微急促,左手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隔着纱布再次陷入掌心的旧伤。
“忍着点,姑娘。”张姨低声道,加快了动作。消毒、上药、重新用干净透气的纱布一层层包裹。她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包扎的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处理过无数类似伤口的熟手。
当最后一块胶布固定好绷带,张姨才长长吁了口气,额角己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收拾着药箱里的狼藉,絮叨又起:“得了,这手伤得厉害,骨头怕是裂了,得好好养着,千万别沾水,别用力,按时换药……”
刺鼻的碘伏味混合着血腥,在01室浑浊的空气里无声角力。张姨絮叨的叹息如同背景噪音,她粗糙却稳定的手指正麻利地拆解凤筱右手上那被血污浸透的旧绷带。
当那只血肉模糊、指骨可能碎裂、皮肉翻卷处嵌着黑色塑料碎屑的手暴露在昏沉光线下时,张姨倒吸凉气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更专注、更轻柔的动作。
“好了,包扎好了。下次可别再这么不小心了。”张姨抹了把额角的汗,将最后一块胶布压实。崭新的白色绷带层层包裹,像一只笨拙的茧,暂时封印了狰狞的伤口和昨夜那场屈辱的风暴。
“嗯,知道。”凤筱的声音沙哑平淡,眼皮都没抬。“谢了,张姨。辛苦你了。”
“辛苦啥,分内的事。”张姨摆摆手,拎起药箱,浑浊的目光却像生了根,粘在凤筱苍白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那眉骨的弧度,那紧抿时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一种跨越时间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影,顽固地浮现。
“同学,我怎么看你……越看越像一个人呢?”张姨迟疑着开口,带着点追忆的恍惚,“像……白芷。以前高中的一个学生,也是这么……”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安静,但骨子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儿。尤其是侧脸,那气质出尘的样子,像极了她!”
凤筱缓缓睁开眼。赤瞳如同沉寂的深渊,平静地迎上张姨探究的目光。
“只是长的有点像罢了。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我应该和她……还是有点区别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理。
“区别?”张姨失笑摇头,“也是,也是。应该只是我年纪大了,有些眼花吧。”她转身欲走。
“对了,张姨。”凤筱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你认识……许三白吗?”
“许三白?”张姨搭在门把手上的动作顿住,眉头紧锁,浑浊的眼底泛起记忆的涟漪。这个名字如同沉船上的锈蚀铁锚,带着岁月的重量。“这名字……有点耳熟。也是我们一中的?好像……也是好几届以前的学生了?有点模糊了……”
“是。”凤筱的视线落在虚空,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张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许三白……白芷……两张模糊的面孔在记忆的暗房里重叠、显影……突然,一个关键的细节如同显影液中的定影,瞬间清晰!
“金丝眼镜!”张姨猛地一拍脑门,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带着醍醐灌顶的激动,“对对对!许三白!就是那个总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的姑娘!安安静静的,走路都低着头,但眼镜片后面的眼神……啧,”她咂摸着记忆的滋味,“有时候感觉特别亮,特别……沉!像藏着什么事儿!还有一种像是很有主意的感觉!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想起来了!你……你真的很像她!尤其是……尤其是如果你也戴上一副金丝眼镜的话!那气质,那轮廓,简首……简首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头发颜色和眼睛……不一样。”
……
“金丝眼镜……”
三个字,如同三枚烧红的钢印,狠狠烙进凤筱的灵魂!
识海深处,那被玄天仪强行冰封的、属于白芷的角落,坚冰轰然炸裂!但这一次,涌出的不再是白芷那充满怨毒与卑微爱恋的尖啸,而是另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惨烈、带着硝烟与焦糊味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岩浆,瞬间吞噬了白芷的残魂,也狠狠冲击着凤筱的主意识壁垒!
……
逼仄的出租屋,昏黄的台灯是唯一光源。一个身形单薄、戴着陈旧金丝边眼镜的少女——许三白伏在书桌前。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得近乎偏执,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快得留下残影。屏幕上不是作业,而是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加密代码、监控画面切换、以及一张张面目狰狞的毒枭档案。她的侧脸在灯光下绷紧,下颌线锐利如刀。
“代号‘白夜’,你的任务……潜入‘蝮蛇’集团核心仓库……拿到交易账本和样本……不惜代价。”加密通讯里,冰冷的声音下达最终指令。
“……三白,记住,活着回来!我们在外面接应!”同伴低沉而紧绷的声音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许三白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冷光,声音平静无波:“收到。任务优先。”她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长盒。打开,里面不是书本,而是两把经过深度改装、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定制手枪。她动作流畅地检查、上膛,将枪械插入特制的腋下枪套,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镜片后的眼神,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刺客锁定猎物的眼神。
废弃化工厂深处,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味和死亡的气息。激烈的交火声如同爆豆!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弹壳落地的脆响、痛苦的闷哼交织成地狱的乐章!许三白的金丝眼镜在黑暗中反射着冷冽的光,如同鬼魅般在扭曲的管道和锈蚀的钢架间穿梭!她手中的双枪喷吐着火舌,精准而致命!每一次点射,都伴随着一个毒贩的倒下!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杀戮美感——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本能!
“账本在B区!‘蝮蛇’在顶层控制室!”同伴的吼声在混乱中传来。
许三白眼神一凛,身影如电,朝着目标区域突进!然而——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炽热的火浪如同地狱之口,毫无征兆地从前方通道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同伴!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钢铁碎片和燃烧的液体,如同死亡的浪潮,扑面而来!
“火……火!?”一个撕心裂肺的、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尖叫在许三白脑中炸开!她的动作瞬间僵硬!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烈焰的灼热感仿佛己经舔舐到她的皮肤!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
“走啊——!”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扑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狠狠推向相对安全的侧门方向!是另一个重伤的同伴!
许三白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那个推开她的同伴被狂暴的火舌瞬间吞没!凄厉的惨叫声只持续了半秒便戛然而止!只剩下火焰贪婪舔舐皮肉的可怕滋滋声!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许三白双目赤红!她看着被火焰封锁的通道,看着控制室方向毒枭“蝮蛇”那张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狂笑的狰狞面孔!看着身边仅剩的、被爆炸冲击波震得重伤昏迷的最后两名队友!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任务失败?同伴尽殁?自己也即将葬身火海?
不!绝不!
一个冰冷而浩大的意念,如同跨越时空的洪钟,在她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轰然响起!
……
就在这生死一线、灵魂被绝望与守护的执念撕裂到极致的刹那!
许三白手中紧握的、其中一把手枪的冰冷触感,骤然发生了变化!
那金属的冰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却又蕴含着无尽坚韧与浩瀚力量的奇异触感!
她低头——手中紧握的,不再是她熟悉的杀人利器!而是一把通体流淌着温润月白色光华、琴身线条优雅流畅、琴弦如同凝固星辉般的小提琴!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悲悯与磅礴力量,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涌入她即将枯竭的躯体!驱散了烈焰带来的灼痛与窒息!驱散了灵魂深处的恐惧!
一个模糊而威严的意念在她识海中回荡:“以凡躯赴死,以残魂守义。此心此念,可得半神之证。以此琴为凭,奏响汝之绝唱!”
半神的认可!在守护与牺牲的顶点降临!
许三白猛地抬起头!碎裂的金丝眼镜被她一把扯下丢弃!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有恐惧,不再有绝望!只剩下一种洞悉生死、超越凡俗的平静与决绝!她将琴优雅而坚定地架上肩头,下颌轻轻抵住腮托。右手持弓,搭上那流淌着星辉的琴弦!
“我以此琴……”她清越的声音穿透了烈焰的咆哮和毒枭的狂笑,如同神谕般响彻这片燃烧的炼狱!
“……誓斩尽枭!”
……
弓弦轻颤!第一个音符迸发!
那不是凡俗的乐音!那是灵魂的咆哮!是规则的具现!是半神意志的降临!
一道纯粹由凝练到极致的音波构成的、肉眼可见的月白色巨大音刃,随着琴弓的挥动,悍然撕裂了翻滚的烈焰与浓烟!带着净化一切的圣洁与斩断因果的锋锐,朝着顶层控制室方向,朝着毒枭“蝮蛇”那张狂笑的脸,轰然斩去!
所过之处,肆虐的火焰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分开、熄灭!扭曲的钢架无声断折!
“什么鬼东西?!”毒枭“蝮蛇”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化作极致的惊骇!他试图躲避,但那音刃仿佛锁定了他的灵魂!
……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轻响。
毒枭“蝮蛇”庞大的身躯连同他身后的控制台,被那道月白色音刃无声无息地从中一分为二!切口光滑如镜!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眼中的惊骇便永远定格!
音刃余势不减,狠狠斩入后方的承重钢柱!
失去了承重的顶层结构开始剧烈摇晃、崩塌!燃烧的钢铁碎片如同火雨般坠落!
许三白拉完了那一个音符。她看都没看被斩杀的仇敌。她猛地转身,将琴弓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琴弓指向的,是那被火焰封锁的通道!是那昏迷倒地的最后两名队友!
“走——!!”她发出一声耗尽灵魂的呐喊!
弓弦再动!
一道柔和却无比磅礴的月白色音波光环,如同守护之盾,瞬间笼罩住那两名昏迷的队友!强大的力量将他们如同轻盈的羽毛般托起,温柔却不可抗拒地推向那唯一的、被音刃短暂开辟出的安全通道!
做完这一切,许三白身上的月白色光华瞬间黯淡下去。那把神异的小提琴在她手中化作点点星辉,消散无踪。极致的虚弱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瞬间将她吞没。她踉跄一步,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灼热的地面上。
头顶,燃烧的穹顶发出最后的呻吟,巨大的、燃烧着烈焰的钢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她当头砸下!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却平静的脸。金丝眼镜早己不知所踪。她看着队友被音波光环安全送离的方向,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任务……完成。同伴……安全。值了。
赤红的烈焰,瞬间吞噬了她单薄的身影。只有那最后一点释然的微笑,如同烙印,定格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
01室内,凤筱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她蜷缩起来,剧烈的痉挛如同濒死的虾米!右手包裹的崭新绷带瞬间被渗出的鲜血染红!左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正被真实的烈焰灼烧、窒息!赤色的瞳孔因极致的痛苦和混乱而彻底失焦、扩散!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从她苍白的额头、脖颈疯狂涌出!
“呃……啊……”压抑到极致、如同从地狱缝隙中挤出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无意识地扭动、挣扎,仿佛正经历着烈火焚身的酷刑!玄天仪吊坠在她颈间疯狂地发烫、震动、嗡鸣!表面那道细微的裂痕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无数细小的银色符文疯狂闪烁、湮灭,试图镇压那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三重人格烙印被同时撕裂的滔天剧痛!
许三白葬身火海的灼痛!白芷被践踏爱恋的屈辱与怨毒!还有她凤筱本我意识被这双重冲击撕裂的暴怒与混乱!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源而生的极致痛苦,如同三条烧红的锁链,疯狂地绞杀着她的灵魂!
……
“同学?!同学你怎么了?!”张姨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药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如同被无形火焰焚烧的凤筱,看着她脖颈上被自己掐出的青紫指痕,看着她绷带下不断洇开的刺目鲜红!“来人啊!快来人啊——!”她失声尖叫着冲向门口!
“别……叫……”凤筱猛地抬起头!赤瞳中翻涌着熔岩般的血色风暴和一种近乎非人的、属于神性的冰冷威严!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住了张姨的脚步!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血色尽褪,如同见了鬼魅!
“走……”凤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锈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没事……休息……就好……”
张姨浑身发抖,看着凤筱那痛苦扭曲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如同深渊凶兽般的眼神,巨大的恐惧压倒了职业的责任感。她嘴唇哆嗦着,连滚爬爬地冲出01室,连掉在地上的药箱都顾不上捡,重重地摔上了门!
“砰!”
门板撞击门框的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
狭小的空间再次被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吞噬。
……
凤筱的身体停止了剧烈的痉挛,只是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中撕扯。汗水混合着血水,在她身下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水渍。
识海深处,那场属于三个灵魂的风暴,在玄天仪不计代价的疯狂镇压下,终于暂时平息。冰层重新凝结,将许三白惨烈的记忆和白芷怨毒的残魂再次封冻。但冰层之下,那三道深刻的烙印——刺客的决绝、爱恋的卑微、神性的暴怒——却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永远留在了这具灵魂之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被鲜血重新染红的左手。颤抖的指尖,隔着粗糙的绷带和冰冷的空气,虚虚地搭在左肩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
但她的指尖,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温润如玉、却又蕴含着无尽力量与悲伤的……琴匣的轮廓。
……
许三白的小提琴……
白芷无望的爱恋……
还有她凤筱……这凌驾一切却又被束缚于低维的……神之躯壳……
“呵……”一声极其沙哑、带着无尽疲惫和复杂到极致情绪的低笑,从凤筱染血的唇瓣间逸出。赤瞳望着天花板上那不断扩大的、如同火焰形状的霉斑,眼神空洞而苍凉。
“许三白……”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虚空中,仿佛轻轻拂过那并不存在的、流淌着星辉的琴弦。
“你的火……我替你……熄了。”
绷带下,左手掌心被指甲反复刺穿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无声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滴迟来的、祭奠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