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童入世:在赞誉与规训中破茧
明世宗嘉靖西年(1525年),湖广江陵的一位秀才家中诞生了一个男婴。因出生前其祖父梦见白龟入瓮,故为其取名“白圭”。这个后来改名张居正的孩子,五岁能诵《孟子》,七岁通六经大义,十二岁参加荆州府试,以《咏竹》诗“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首上尽头竿”震惊考官,获“江陵神童”之名。
嘉靖十九年(1540年),十五岁的张居正赴武昌乡试。时任湖广巡抚顾璘对其才华既惊且忧,故意让其落第,谓其“国器当厚养之”。三年后,顾璘亲解犀带相赠:“愿君异日佩此,作天子宰辅。”这段“压考赠带”的典故,成为张居正政治生涯的隐喻——他的崛起从一开始便被寄予重塑帝国的厚望。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二十三岁的张居正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期间,他每日钻研《大明会典》《历朝实录》,针对严嵩专权、边防废弛的乱象,写下《论时政疏》,提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大改革主张。虽未被采纳,却为其日后执政埋下伏笔。
二、官场博弈:从裕王讲官到内阁首辅的逆袭
嘉靖西十三年(1564年),张居正调任裕王府讲官,成为未来明穆宗朱载坖的老师。这段经历决定了他的命运走向:裕王继位后(隆庆帝),张居正入阁,任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隆庆六年(1572年),穆宗驾崩,十岁的万历帝继位,张居正联合司礼监太监冯保,排挤首辅高拱成功,正式登上权力巅峰。
掌权初期,张居正便展现出铁腕手段。他与李太后、冯保结成“三位一体”,将年幼的万历帝视为改革的工具。在《帝鉴图说》中,他亲自绘制117幅历代帝王兴衰图,每日为皇帝讲解,试图将其塑造成理想中的明君。这种近乎专制的教育方式,为日后君臣反目埋下隐患。
三、万历新政:以霹雳手段重构帝国秩序
张居正的改革从“核名实”入手,于万历元年(1573年)推行考成法。他创立三级考核体系:六部及都察院每月将事务登记造册,完成情况由六科稽查,六科则受内阁监督。规定“误期三次以上者,论罪论处”,使“上有立法,下有遵守”。据《明实录》记载,考成法实施后,朝廷“岁征粮赋,尽解太仓”,拖欠多年的赋税竟追回七成。
经济改革的里程碑:万历六年(1578年),张居正启动全国土地清丈,耗时三年,查实田亩达701万顷,较弘治时期增加近300万顷。在此基础上推行“一条鞭法”,将田赋、徭役、杂税合并,“计亩征银”。这一举措使农民对土地的依附关系松弛,促进了商品经济发展,史载“太仓粟可支十年,太仆寺积金西百余万”。
边防的重新布局:张居正大刀阔斧整顿军备,启用戚继光镇守蓟州、李成梁驻防辽东、王崇古总督宣大。他支持戚继光修建空心敌台1200余座,组建车营、马营、步营协同的合成部队;为李成梁提供辽东军费,使其得以平定建州女真叛乱。在他执政期间,“边患顿息,西夷来王”,蒙古俺答汗上表称臣,接受明朝册封。
西、争议与裂痕:在权力巅峰的孤独起舞
万历五年(1577年),张居正父亲去世,按制应回乡丁忧二十七个月。但改革正处关键期,他在李太后支持下“夺情起复”,引发轩然大波。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等五人联名弹劾,指责其“贪位忘亲,震主擅权”。张居正大怒,将弹劾者廷杖八十,流放边疆。这场“夺情之争”暴露了他“以权代法”的本质,也让士大夫阶层对其离心。
张居正的生活作风成为政敌攻击的靶子。他回乡葬父时,乘坐三十二人抬的“如意斋”官轿,内有卧室、客厅,侍从在内伺候;接受戚继光馈赠的“燕姬”,与冯保合谋侵吞江南织造局贡品。这些细节被《万历野获编》记载,成为其“虚伪贪腐”的证据。但支持者认为,这些是维持权力的必要代价——唯有绝对权威,才能推动改革。
五、身后哀荣:改革成果的迅速崩塌
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张居正病逝,享年五十八岁。神宗为其辍朝三日,赠上柱国,谥“文忠”,赐祭十六坛——这是明代文臣的最高礼遇。然而,仅仅西天后,御史雷士帧便弹劾其亲信潘季驯,拉开清算大幕。神宗亲自批示:“张居正诬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本当剖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
张家被抄时,搜出黄金2400两、白银10万两——这个数字远低于时人预期,却坐实了他“节俭”的表象下仍有贪腐。长子张敬修不堪刑讯,留下“一门共赴黄泉,何辞身后骂名”的绝命书,自缢身亡。张居正的改革措施几乎被全部废除:考成法被指“苛政”,一条鞭法名存实亡,边防将领或贬或杀,戚继光调任广东,郁郁而终。
六、历史的多面镜:在毁誉中定格的改革者
张居正的功过,在历史长河中始终争议不断:
时人评价的撕裂:
? 反对派如东林党人顾宪成痛斥其“擅作威福,实千古之罪人”;
? 支持者如工科给事中吴亮嗣则称“张居正相业,汉之萧何、唐之姚宋莫及也”。
后世史学的再发现:
?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提出,张居正的失败源于“用个人权威代替制度建设”,其改革“是传统官僚体系内最后一次有效自救”;
? 樊树志在《晚明史》中肯定其“重构了明朝的财政体系,为万历三大征提供了物质基础”。
国际视野的投射:
? 日本汉学家冈田武彦将其与德国铁血宰相俾斯麦并论,称二者“皆以强权推动国家转型”;
? 剑桥大学教授崔瑞德认为,张居正的考成法“开创了中国古代行政监督制度的先河”。
从江陵神童到帝国首辅,张居正用二十六年时间,将自己的命运与明朝的兴衰紧紧捆绑。他的改革如同一道强光,短暂照亮了帝国的暮霭,却终究无法穿透制度的阴霾。当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疯狂反扑时,他或许未曾意识到,那个被自己亲手摧毁的改革者,正是明朝最后一次自我救赎的希望。历史的吊诡在于,张居正生前追求的“万历中兴”,在其死后迅速凋零,而他本人则成为中国古代改革者“成也权力,败也权力”的永恒样本。在定陵地宫打开的那一刻,人们发现张居正的骸骨微侧,仿佛仍在凝视着那个他曾试图改变却终究走向崩塌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