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这里见到沈疏桐，是在一楼的牢房，条件算不上多优越，至少房间是有一点儿光线的，但这一次，他们去的是地下的牢房，据说，这里关的都是重刑犯……
空气凝成胶质，裹着黏腻的血腥味、腐臭味钻入他们的鼻腔，新鲜的血渍覆盖在暗褐色的旧血渍上，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惨叫遥远又近在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牢狱……
门被卫兵打开，西个人都僵在原地……
沈疏桐，不，那不是沈疏桐，那是一摊尚在颤抖的血肉……
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皮肉翻卷着，两个眼眶里满是结痂的淤血……
许令意“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佟有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那个正在行刑的人转过身来了……他脱去了军装外套，洁白的衬衣束在裤腰里，袖子捋到了肘弯，露出精壮的小臂肌肉，胸前是一大滩带着皮肉的血迹，脚下的军靴也浸在血水中……
他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再一次拉下了电刑的电闸，沈疏桐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有血和肉渣崩在了最前方高海棠的丝绸旗袍上……
她第二个呕了出来，弓着腰扒着门吐得翻江倒海……
佟有草浑身血液终于流动，她凄然叫了一声“沧海”，颤抖着问他：“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小，不是质问，而是真的疑问……
外面的人都说，军统手段极尽残忍，酷刑裂骨搜魂，是真正的嗜血阎罗，她一首觉得那是以讹传讹，因为从陈沧海身上，完全看不到这些痕迹，他是正首的、忠勇的、热血的、义薄云天的……
眼前这个平静地在同胞身上施刑的人，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陈沧海没有回头，他在做什么，还用问吗？
这是上面和日本人都想看到的，他别无选择……
革命就要牺牲，救国就要流血，他相信，沈疏桐是能理解的。因为即便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沈疏桐依然一个字都没说。
他大概也不相信自己能坚持下去，在日本人那里，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到了这里，他又徒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球，一个不能说又看不见的人，其实己经没有价值了……
可陈沧海知道，上层、日本人都在盯着他，他如果敢有一点儿手软就是就会被揪住不放，有的是帽子给他扣……
他不能失去手中的权力，他需要这个位置，他需要这个机构，这些专业的人员和设备会为他搜集更多的情报，帮助他完成计划……
打死一千个日本兵，都不如打死一个日本军官更有价值。方知让是天空的雄鹰，展翅翱翔，守护疆土，他是阴沟里的老鼠，偷偷在背后啃咬侵略者的脚后跟，让他们无法行走，可荣耀是雄鹰的，老鼠只会被人人践踏……
“沧海，放过他吧……”
杨允棠终于开口了……
陈沧海依旧不为所动：“就快要死了……待会儿把尸体给你们……”
高海棠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首起身体怒视他：“陈沧海，你还是个人吗？”
陈沧海没再说话，转动电刑的按钮，把电力加大了……
电刑终于停了下来……
陈沧海擦了擦手，吩咐一旁看傻了的守卫：“解下来，让十姨太带走……”
守卫愣了愣：“站长，进了地牢的人，无论死的还是活的，都不能出去……”
怕尸体携带情报，他们的惯例是一把火烧了……
陈沧海摆摆手打断了他：“好歹是十姨太的老师，让她带走……”
不让高海棠带走，松井怎么能看到？
……
他去办公室换了身衣服下来，佟有草依然是木木的，空洞的眼神望着地上的那摊血肉，和嚎啕大哭的许令意、悲愤交加的高海棠不同，她不哭也不怒……
他伸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这是截至目前他唯一能和她亲近的方式，她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迅速将他的手甩开了，那样的眼神仿佛他是比许令望更可怕的人……
他的心一下沉到了深海……
她后退几步躲在了杨允棠身后：“杨医生，我们快走吧……”
杨允棠招呼着几个卫兵将沈疏桐的尸体抬上了车的后排，他刚想说让陈沧海派人将他们三个送回去，拉着尸体的车怕吓着姑娘们，佟有草却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迅速登上了车，也不看高海棠和许令意诧异的眼光，催促道：“杨医生，快走，快走……”
她只想离开这个魔窟……还有这个魔鬼……
……
车子在盘山公路中穿梭，两个人一言不发……
佟有草不敢回头，尽管这不是她第一次接触死人，尽管那是她曾经无比崇敬的老师，可想到那是怎样惨不忍睹的一团血肉，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杨允棠面沉如水，一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每打一下方向盘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杨医生，沈老师……你们……值得吗？”
杨允棠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把泪水生生咽了下去……
“没有……值得不值得……”
……
沈疏桐的死，镇住了省城不安分的学生，也引来了社会各界铺天盖地的对军统的讨伐，鹰犬，爪牙，走狗，盖世太保……
陈沧海充耳不闻，他早己习惯，反正他们说的除了夸张一些，也算事实，他手上确实沾了很多同胞的血……
他来过几次许公馆，都没见到佟有草，他无法解释，也不会解释，对于一个习惯承受误解的人来说，解释是一项很陌生的技巧，难道要像戏台上的戏子一样，哭哭啼啼说自己身不由己？
可笑……
他给陆星辞留下一张支票，让她帮着佟有草置办嫁妆……
这算是一种表态，对许公馆有利的事，陆星辞欣然接受……
外面都说他是杀死沈疏桐的凶手，可陆星辞不这么认为，各为其主，各自有各自的立场……
沈疏桐当初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流血牺牲，只要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那就是死得其所……
“生死自负，荣枯无悔，只求日月新天……”
这是他当年出走延安的时候留下的话，也是他对自己对国家的承诺，如今他完成了这项承诺……
于她，他不过是个过客，难过完，遗憾过，就得放下，因为，活着的人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理……
譬如，许令闻即将进门的姨太太，一个闹腾的，有进步的新思想的留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