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卫站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劣质香烟的烟雾混着潮湿的空气。
站长坐在掉漆的办公桌后,敲着桌面,“你知道今天环卫站门口被喷成什么样了吗?啊?全站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田小娥站在桌前,手指绞着工装的衣角。
她低着头,声音发紧:“站长,这件事是我的错,我......”
“行了行了,装可怜给谁看呢?”
站长打断她,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看她,“你知道这件事给我们分站造成多恶劣的影响吗?今年的评优资格都被你搞没了!”
田小娥肩膀一缩,喉咙发干:“我可以清理干净,我……”
“清理?”
站长盯着她,冷哼一声:“你被开除了。”
田小娥瞳孔一缩,”站长,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你能不能网开一面,再给我一次机会。”
站长听完,猛地一拍桌子,烟灰缸震得“哐当”一响。
“我给你机会?谁给我机会?田小娥,别的不说,光你那些债主,这半年来了多少回了?”
田小娥咬紧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长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甩到她面前,“这事儿没得商量,你明天不用来了。”
田小娥颤抖着去拿那张纸,是辞退通知。
看着上面的文字,她喉头哽了哽。
“站长,那我...我这个月工资……”
“工资?”
站长嗤笑,“你还有脸提工资?外面那墙的清洁费、站里名誉损失费,没让你倒贴就不错了!”
田小娥眼眶发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站长,我家里真的很缺钱。”
“你家里缺钱关我屁事!?”
站长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田小娥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转身推开门,走廊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身后,站长又补了一句:“对了,你的工牌留下。还有你的工装,要洗干净送回来......”
田小娥没回头,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工牌,重重拍在桌上。
“咚——”
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站长在里面骂骂咧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上次在养猪场,她也是这么被赶出来的。
她浑浑噩噩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工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沉得像灌了铅。
她拖着脚步走到出租屋巷口,却在拐角处猛地僵住。
巷口的院墙也被红漆喷满了【欠债还钱】的刺目大字,油漆被雨水冲刷得晕染开来,像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院门口堆着她的全部家当。
被褥、衣服、锅碗瓢盆,全被胡乱丢在泥水里。
“哟,回来啦?”
房东包秀兰撑着伞站在台阶上。
女人臃肿的身躯把门框堵得严严实实,三层下巴随着说话一颤一颤的,活像只发怒的癞蛤蟆。
见田小娥回来,她不耐烦地摆手:“赶紧把你的破烂拿走,别堵在这儿!”
田小娥冲上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包姐,你凭什么赶我走?我交了房租的!还多交了两个月呢?”
“呸!”
包秀兰一把拍开她伸来的手,的手臂上金镯子叮当作响:“你惹了麻烦,害我房子被喷成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招租客?那点钱就当重新粉刷的费用了!”
“墙我可以刷!”
田小娥一把拽住房东的袖子,“你把钱退给我!”
“撒手!”
包秀兰猛地一甩,田小娥一个没站稳,踉跄着跌进泥水里。
她挣扎着爬起来,却听见西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包姐,这种人可不能留啊。”
隔壁徐婶挎着菜篮,指指点点,“上次那群讨债的,拿着钢管把小胡家的缸都砸了。”
“就是就是。”
住在巷尾的张姐撑着伞帮腔,“听说她在老家就不检点,勾引有妇之夫,你留这种人在院子里,小心她勾引你老公......”
包秀兰闻言脸色一变。
汪婶:“何止啊!我侄女说她在养猪场就被厂长夫人抓奸在床......”
赵姐:“她克死两任丈夫,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可不能再呆在咱们院子里了......”
“......”
议论声还在继续。
田小娥跪在地上,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
她想把湿透的被褥塞进编织袋,可布料吸饱了水,沉得根本提不动。
“妈妈,什么是丧门星?为什么小娥姐姐是丧门星啊?”
“别看她!”
年轻妈妈赶紧拽走孩子,“她是坏女人,专门骗人钱的......”
田小娥的双手僵在半空,耳边嗡嗡作响。
这些难听的话,她在牛家屯听过,在养猪场听过,如今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竟又一字不差地钻进耳朵。
田小娥机械地重复着收拾的动作,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
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手背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该死。
怎么可以在这里哭呢?
她在心里骂自己:
田小娥,不许哭!
你就这点本事?
被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
你真没出息!
你也站起来骂她们啊?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凭什么被他们指着鼻子骂?
她死死盯着泥水里倒映的自己,那张狼狈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与不甘。
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肆虐,她突然抓起一块碎砖,狠狠砸向水洼。
水花西溅,倒影碎成千万片。
“姐姐。”
一个清冽的声音穿透雨幕,在头顶响起。
田小娥抬头,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洛冥幽站在她身前。
一把黑伞无声地撑在她头顶。
伞面倾斜,少年半个身子露在雨中,白衬衫被雨水浸得透明,却仍挺首脊背。
“先起来。”
他弯腰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触感温暖干燥。
田小娥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动作轻柔地将伞柄塞进自己手里,又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身体,袖口还残留着淡淡的薄荷香。
洛冥幽修长的手指在她领口停顿片刻,突然屈指擦去她脸颊的雨水:“姐姐都湿透了。”
田小娥鼻尖又一酸。
她想说谢谢,想说自己没事,可开口却变成了一声哽咽的抽泣。
到底只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啊。
平日里再怎么装得刀枪不入,再怎么把自己武装成铜墙铁壁,可一旦被人温柔以待,那些强撑的坚强就像纸糊的盔甲,轻轻一碰就碎了个干净。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雨水往下掉。
洛冥幽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田小娥突然就崩溃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
少年温暖的掌心轻轻拍在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柔,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在牛家屯挨骂时没哭的委屈,在养猪场被冤枉时没掉的眼泪,此刻全都决了堤。
“我...我...”
她抽噎得胸口发疼,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
“我不是丧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