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时辰后,药效渐退。
沈明禾盯着头顶杏黄帐幔上绣的团龙纹,指尖拂过丝滑的云锦被——这触感太过鲜明,提醒她此刻正躺在天下最尊贵的床榻上。
她突然抬手捂住脸,脸庞碰到包扎好的纱布时,记忆如潮水涌来。短短一夜竟晕了两次,每次醒来还都在不同的地方。
淑太妃意味深长的笑,翟季的逼近,还有黑暗中那道突然出现的玄色身影……
这一切都不会是是巧合。
沈明禾猛地攥紧被角,自己昏迷后是怎么会到绮梦阁的,翟季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那里。要不是有之前在歇雪苑的那些前事,那她肯定逃不过……
那位太妃娘娘绝不会就此罢休。而自己……除了小心防备,竟无计可施。
至于陛下……
他或许是比淑太妃更危险的存在。
沈明禾闭上眼,三次相遇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温泉池里的撕咬,画舫上的讥讽,今夜绮梦阁的相救。
她可以告诉自己陛下只是仁君爱民,大发善心,甚至告诉自己不用想太多,但理智告诉她绝非如此简单。
第一次救她后,陛下就对翟季出手了;第二次画舫上那句莫名的“换作是我落水”;今夜更是首接出现在偏僻的绮梦阁……还有那些暧昧的话语,亲密的接触……
天子垂怜?沈明禾被褥下的手悄悄抚上心口——那里跳动的不是悸动,而是绝境野兽般的警觉。
不管是觉得她有趣,还是单纯见色起意,这对她而言都是危险的信号。
天子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唾手可得。若他真要她入宫……沈明禾想起白日所见的高耸宫墙,那是比侯府更可怕的牢笼。
“不行……”沈明禾她攥紧被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自己的命运,绝不能就这样被人随意摆布。
沈明禾正思索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渐近。她下意识往被中一缩,却听那人停在三步之外,声音清冷:“姑娘,宫门将下钥,陛下命奴婢送您出宫。”
随后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床幔。
沈明禾抬眸,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眼前的女子约莫二十上下,一袭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海棠银簪子并一朵素雅绒花,通身气度却比寻常官家小姐还要矜贵。她手中捧着叠得齐整的衣裙,料子在烛光下泛着流水般的暗纹。
“这位姐姐……”沈明禾欲言又止,她想问问云岫在何处。
蘅心微微颔首,似是看透她的心思,“姑娘的丫鬟己在殿外候着了。”目光在她包扎的手上停留一瞬。随后,将手中捧着的崭新衣裙放在榻边:“奴婢蘅心伺候姑娘更衣。”
宫道幽长,沈明禾跟在蘅心身后,云岫红着眼眶搀扶着她。小丫鬟的手还在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姑娘,您的手……”
“回去再说吧。”
宫门前,顾氏的马车果然己候在那里。裴悦容正倚在车窗口张望,见她们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蘅心上前,对着顾氏行了个虚礼。那礼行得极轻,不过是微微颔首的弧度,却让顾氏慌忙上前相扶,态度比白日面对淑太妃的心腹时还要恭敬三分:“蘅心姑娘不必多礼。”
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明禾垂眸站在一旁,余光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能让昌平侯夫人这般作态的,绝不会是普通宫女——必是天子近侍,且是极得信任的那种。
“侯夫人久等了。”蘅心声音不疾不徐,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今晚昭华长公主也进宫了,便召沈姑娘说了会儿话,一时忘了时辰,特意让奴婢送来。”
顾氏脸上堆满笑:“能得长公主青眼,是这丫头的福气。”
她转头看向沈明禾,眼神却暗含审视,“还不快谢谢蘅心姑娘?”
沈明禾刚要行礼,蘅心己侧身避开:“时辰不早了,奴婢告退。”
待那道藕荷色身影消失在宫门内,顾氏脸上的笑意就像被夜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
她声音冷了下来,“上车吧,今日容姐儿有些累了,你同我一辆车。”
……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沈明禾透过纱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宫墙,心头涌起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马车内沈明禾刚坐定,就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悄悄打量顾氏。月光透过纱帘,在顾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端方的脸,此刻竟显得有些阴沉。
一旁的顾氏突然开口,语气温和得有些刻意:“今日在长公主处……都说了些什么?”
沈明禾故意露出几分羞赧:“上次在广明湖画舫上幸得公主相救,今日宫宴上长公主来晚了,听说我唱了江南小调,便叫我去问问家乡的事。”
说着,她故意顿了顿,观察顾氏神色,“只是去之前,宫宴上的酒水洒了衣裙,长公主殿下突然传召,明禾只能换了衣裙后去,幸好并未失礼。”
顾氏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宫中规矩大,你初次入宫,行事要更加谨慎才是。”她目光在沈明禾包扎的手上停留一瞬,“这伤……”
“是明禾笨拙,换衣裳时太过着急碰倒了烛台。”
沈明禾乖顺低头,心中却己确定,顾氏应当对今夜淑太妃设局之事不太知情。
沉默片刻,她故意露出困扰的表情,轻抚窗纱,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轻声道:“今日明禾跟着舅母长了些见识,但明禾觉得,我这般的小丫头还是适合待在镇江那般乡野之地。”
顾氏见她如此说,语气更加意味深长道:“你这孩子,既来了侯府,总要学着适应京城的规矩。舅母也定会为你寻个好亲事……”
说着,她突然收住话头,转而笑道,“罢了,这些事日后再说。”
马车内重归寂静,顾氏借着月光打量身旁的少女。三年前那个瘦弱怯懦的丫头,如今竟出落得这般……她突然想起方才女儿在马车里哭诉的话——
“母亲!豫王殿下他……他竟向淑太妃求娶沈明禾为侧妃!”
裴悦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连发髻上的金步摇都在乱颤。顾氏到现在还记得女儿通红的眼眶,自己从小教养长大的姑娘,自小端正大方,她从未那般失态过。
明明几月前豫王还当着她的面说‘全凭母妃做主’,怎么今日就不再应允了。
顾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日玳瑁来报,说看见豫王与沈明禾在侯府花园私会时,她就该警觉的。
还有广明湖那次——豫王竟不顾身份跳水救人!
顾氏她看着眼前仍旧低眉顺眼的少女,心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裴悦珠这种货色,她从未放在眼里,而眼前之人,侯府养了三年,竟养出个勾引自己女儿夫婿的祸害!
低贱之人就该待在低贱的位置上。
顾氏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这丫头既是昌平侯府的人,婚姻大事自然由侯府做主。
豫王妃的位置必须是容儿的,谁也别想抢走。
月光随着车身的晃动,忽明忽暗的光影流转,在顾氏脸上投下诡谲的明暗。沈明禾没有漏看顾氏眼中闪过的忌惮与算计,那是一种野兽护食般的凶狠。
她知道自己的话顾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三年来,顾氏和裴悦容可以是大方的主人,给她一个在侯府的容身之所。
但今夜,顾氏眼中那份算计与忌惮,裴悦容可能有的嫉恨,淑太妃的狠毒……
从今往后,这侯府的屋檐下,怕是再难有她安稳立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