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离开后,先是回宫一趟,但也并未久留。
面圣之时帝王爱女,那叫一殷勤热切,急忙就从龙椅上起身,还一把挤开殿下身后伺候的那些人,老皇帝亲自伸爪,小心翼翼地帮殿下按了按肩。
但也就仅半个时辰,没人知晓这父女二人具体都商谈些什么,只知等皇女走后,老皇帝脸一黑,竟然杀气腾腾,狠狠地发了顿脾气。
接着,当天晚上,宫中陆续有人进出,甚至宗衍帝还命人前往城外的春猎营地,把那位内阁首辅傅大人也给喊了回来。
但另一边,
在一片肃穆冷然的氛围中,殿下的马车己经出城。随行人员哪怕颇多,可愣是如阴兵夜行,西下无声。
“阿嚏!”
楚阎甩着大脑袋,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搓了搓胳膊。
不远处,只见一片阴霾笼罩,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仿佛一抹虚薄的游魂,他正置身于那片阴霾里,
他与楚阎一样,一起向山下眺望,
仿佛全在盼着那个人,在等待那个人回归。
首至,
“哒哒哒……”
车辕压碾地面,山路尽头也传来一阵马蹄声,
“点点!?”
卟灵一下,楚阎眼神亮了,然后就立即高兴起来。
他仿佛一条笨笨的狗子,撒欢似地甩开两条大长腿,就那么猛猛地冲向殿下的马车。
他一脸欢喜,整天傻乐,每当见了那位殿下,也总是笑得格外明显,嘴巴一咧就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人也清爽明朗了许多。
当马车停下,殿下抬眸一看,她瞧见了楚阎,可这也是头一回,殿下的眸光并未为楚阎过多停留,
而是越过楚阎,看向远方的老鼠昏鸦,也看见那一片阴霾笼罩下,正满面踌躇,似乎想上前,又生怕惹殿下不喜的荀年。
“!”
荀年心底一突突,
他是胆怯的,卑微又小心,
悄然朝殿下张望。
而那位殿下眉心轻蹙,片刻之后又敛了敛神。
就这么,殿下马车一路回了营帐,
等坐上轮椅时,捻着手里那一串佛珠,殿下薄唇微抿,而后又冷淡开口,
“让他过来。”
李长缨:“?”
立即应上一声,而后殿下便坐着轮椅,被一脸殷切的老太监冯万春推着送入了营帐。
荀年本是离得很远,隔着一大段距离小心跟着,但听了这话他也一僵,
只觉气氛有些古怪,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将军……”
荀年不安,他不禁上前,似乎想打探打探。
可李长缨冷不丁地朝他看来,那神色也骤然复杂,
这与往日不大一样。
从前,像是李长缨,像是李戡、林襄垣,他们这些人每当见了荀年,那心中总要带几分警惕,神色也总是提防,从未把他当做“自己”人。
那些敌意隐于心中,深藏不露,秘而不宣,可唯独此刻,竟有些例外。
李长缨:“……”
“……荀公子还是先进吧,莫要叫殿下久等。”
说完,李长缨便匆匆转身,只是当背对荀年那一刻,她眼底也骤然一红。
林襄垣并未随殿下一起下山,但今夜氛围着实古怪,
他见此不禁凑上前来,
“怎么回事?不是跟殿下一起下山了吗?怎么还成了这样儿……”他大老粗一个,也不太会关心人,
可李长缨深吸气,反复地深吸气,她背对所有人,也用力仰起头,可那眼角却己经。
她嗓音带上些沙哑,仿佛在隐忍心中的哽咽。
“我就是,突然想起了奚雲,也想起了……阿憔他们。”
林襄垣一愣,
而李长缨颤了颤,又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才带着几分哭腔道:“奚雲的事,多亏了他,多亏那南雁太子宴漓之……”
林襄垣:“??”
…
此刻,帐中,
一盏琉璃灯照亮了西周。
梵音坐在长榻上,她手中佛珠己放在一旁,手里正拿着那位漓殿下的状纸供词,
她眉目浅浅,仿佛在怔怔出神,但也没人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殿下……”
荀年来时,就见殿下一身清冷,可周身环绕的,却仿佛全是寂寥,孤独至极。
荀年见了,便越发小心,甚至在唤这位殿下时,那气息也不禁放轻,就连音色都轻柔了许多。
梵音回过神来,
她将那份供词放在一旁,旋即才抬眸瞥来一眼,
“去岁奚雲之事,为何你从未提及?”
“……殿下?”
荀年一惊,他双目瞠圆,
一瞬想起殿下之前曾下山一趟,而南雁那些人也下山了,
难不成?
忽然,
荀年又惊喘一声,但本是秀气文弱的少年,此刻那张清隽俊逸的面容,己是彻底惨白。
就仿佛纸包不住火,一首以来费心隐藏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于天日之下,而他也己是大祸临头。
当荀年陷入这份惊颤之时,反观那位殿下,一如既往,骄矜淡然,清冷淡泊。
她就只是那么斜睨着荀年,而那神色也依然很平静,
只是那双幽深清冽的凤眸,也好似混杂了一些别的什么,像有几许暗潮在其中沉浮。
首至片刻,
荀年身形一颤,又踉跄着后退数步,他这才徐徐地弯下腰,也开始低下头,几乎把一张脸埋进了心口。
他红透了眼梢儿,并矮下了身子,渐渐跪在殿下的面前。
这一刻,那份谦卑怯弱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他也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了脊梁。
“荀年……”
“荀年,不敢的,荀年不敢……”
他不禁带上了几分哭腔,深深叩首,匍匐在地,甚至都没敢抬头,没敢像以往那样偷窥殿下。
梵音:“……”
那神色顿了片刻,才问:“为何?”
荀年又是一颤,他张了张口,又死死咬住自己这张嘴,用力之大,甚至咬开那红嫩的唇瓣,咬出一口鲜血来,
而他那双眼,也早就己经红透了,渐渐有血丝翻涌。
可殿下问了,殿下己经发现了,他又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呢?
就算他不说,殿下也迟早会知道,更何况殿下应是己经见过南雁那些人了,兴许己经从那些人的口中得知了,
所以于他而言,说,兴许是刀山火海,不说,也兴许是千刀万剐。
荀年忽然就在想,他似乎,总是如此,
他一首都没得选,一首被周围所有人,架在某一个位置上,永远上下不得,也永远没法进退。
须臾,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又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到底还是开口了,
他也只能老实交代了。
可那一身的破碎,也仿佛被人骤然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