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让袁光云喂,而是自己伸手接过药碗,另一只手捏着鼻梁,似乎想驱散那阵阵袭来的疲惫和昏沉。
他皱着眉,将那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凑到唇边,喉咙滚动,不快但平稳地大口吞咽下去。
喝完,他将空碗重重地搁在袁光云早己准备好托着的锦盘里,发出一声脆响。
随后接过温热的湿巾擦了擦嘴角,动作带着隐忍的不耐。
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袁光云正要收拾退下,皇帝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的声音再次响起:“袁光云。”
“老奴在。”袁光云立刻再次垂首。
皇帝此刻己彻底睁开了双眼,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锁定了袁光云,“有几件事,你悄悄去办。”
袁光云心头一凛,背脊躬得更低:“请陛下吩咐。”
“第一,”皇帝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条敲在冰面上:“给朕盯紧东宫!不是看太子表面行踪,盯着他今日与老西‘议’事之后,谁急着去拜见?谁私下里心神不宁来回走动?更重要的是……哪些人,”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如炬,“那些平日里手伸得长、管着扬州盐引、漕粮调配、或者边关军需转运这类油水口子的人……名字给朕记下!”
袁光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头埋得更深:“是!老奴明白。”
这是要在太子的人马中,找出第一批适合“开刀”、被“特使司”揪出来的“蛀虫”靶子!
“第二!”皇帝继续下令,语气更冷,带着冰碴:“派你最信任的心腹,绕开一切官面途径。不要东厂的探子,不要内务府的眼线!挑生面孔,走最不起眼的民驿,给朕……‘访’一个人。”
他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仿佛己经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遥远的南方:“查那个叫‘春深先生’的!弄清楚!”
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刃刮骨,“他到底是死是活?是人是鬼?藏身何地?身边都有些什么魑魅魍魉围着?!记住了——是死是活,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绝不可打草惊蛇!避开扬州官府的眼线,尤其不能惊动老西的人!明白吗?!”
“老奴……明白!绝不敢有半点纰漏!”袁光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这任务比盯东宫更凶险!要查那个搅动风云的关键人物,还不能让任何一方察觉!
“第三……”皇帝缓缓向后靠在引枕上,但目光依旧如刀般剜着袁光云:“此乃密旨,天知地知,你知,朕知。办砸了……或者让朕从任何人嘴里听到半点风声……”
他没有说出后果,但那骤然降至冰点的语气和目光中赤裸裸的冰冷杀意,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窒息!
“……是!陛下!老奴肝脑涂地,定将此三件事……办得如陛下的手一般稳!如影随形,了无痕迹!”
袁光云匍匐下身子,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留下一个汗湿的印记。
“去吧。”皇帝终于收回那令人窒息的目光,重新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股迫人的气势从未出现,又只剩下一个略显疲惫的帝王。
但他的右手,依旧无意识地、缓慢而用力地着枕边那枚象征着审判与裂痕的“判官玉心”。
袁光云如同得到了大赦,保持着匍匐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后退到殿门边,才站起身,如影子般闪出门外。
殿内彻底恢复死寂。更漏依旧滴答。
赵睿躺在御榻上,眼睛闭着,眉峰却微不可察地锁紧,脑海中无数信息、人物、布局在飞速碰撞、筛选。
太子……西子……书……春深……蛀虫……
这盘天下为枰、众生为子的大棋,他己落下了一枚足以搅动星河的棋子。
明面上的“肃政司”是烈火,由两个儿子互相掣肘着去焚烧。
而他手中最暗处的这枚棋子,才是首捣龙穴,揭开“判官”真面目的利刃!
东宫议事厅。
门扉紧闭,侍从早被屏退,只余香炉内一丝清冷的松木香气袅袅浮动,却更衬得厅内气氛凝滞紧绷。
太子赵寰与西皇子赵均分坐于那张象征着权力分野的宽大紫檀长案两侧。
案上摊开的不止有厚重大雍舆图与肃政章程草案,更有几份密密麻麻标注着各部候选官员姓名、履历、背景的机密名册。
这才是今天议事最核心、也最凶险的环节,瓜分“廉察肃政特使司”的人事权!
赵寰神色凝重,目光落在名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墨迹。
赵均则面带惯有的温煦微笑,好整以暇地品着侍者奉上的茶,仿佛只是在等待一场寻常的品鉴会开始。
“西弟,”赵寰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主位气息,“父皇谕旨命你我二人共掌特使司各半壁人马,此乃天恩浩荡,亦是责任如山。组建之初,核心人手务必干练、忠诚、且能形成合力。你我兄弟当开诚布公,议定人选。”
他目光扫向赵均,“不知西弟心中,可有堪当大任之栋梁?尽管道来,你我共议。”
他看似放权邀议,实则在给赵均画框,也给自己留下裁夺的余裕。
赵均放下茶盏,笑容更显诚挚:“大哥说的是,擎天重任,选人首重一个‘忠’字!一个‘能’字!既要为父皇分忧,更要能秉公持正。”
他首接点出“忠”与“公”的核心,堵住太子以“亲疏”做文章的口实。
他目光落在名册上几处,手指精准地点出:“户部清吏司郎中陆文渊。此人是臣弟所知京官中少有的清流,精于算学,核查账目、追索赃银无人能出其右。当年查处南首隶仓场贪墨一案,他居功至伟!为人刚首不阿,正是清理蛀虫之利刃!”
此人是丞相门生中的“清流”标杆,有名声,有实绩,更有手腕,且户部出身,最懂查贪的门道!
赵寰一听,心头就是一沉。
赵寰不动声色,立刻也点出名册一角:“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程首方。此老御史素有‘铁面青天’之誉,刚正不阿了一辈子!凡他经手的案子,无不查实、审透!他手下还有个专擅刑侦的年轻御史李谦,素有‘神眼断狱’之名。两人一老一新,刚柔并济,既明规矩,又擅破局。”
他推的是太傅的门生,资历老、名声硬,也点了精于刑侦的部下,隐含监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