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的房间在烟波楼主楼的最顶层,兼有最开阔的视野和最私密的空间。
她将陆星辞带进房间,关上门窗,从陆星辞手中接过箱子,小心翼翼放在了房间的案几上,然后,正了正衣衫,端端正正跪了下来,对着箱中的头颅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她全然不顾陆星辞迷惑又提防的眼神,一边拿过香炉点燃了三炷香,一边缓缓开口:“你以为来教坊司的都是什么人?不是只有世代贱籍的贱民,还有那些罪大恶极的犯官家眷。”
她转过头来看着陆星辞凄然一笑:“洪文三十八年,我父亲是东宫左春坊大学士,夫君是翰林院编修,有个两岁的女儿,那一年文宣皇帝薨逝,先帝发动宫变,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懿德太子,东宫属官都是太子心腹,自然没有活路,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株连三族,鲜血把满院子的树都染红了,我把女儿塞在怀里到处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呢?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锦衣卫,要么乖乖认命成为千人骑万人睡的贱妓,要么一条白绫自己吊死,家里妯娌都悬在梁上魂归黄泉,可是我女儿才两岁啊,我死了,她怎么办?”
叶渐青嗓音逐渐哽咽,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的泪,才继续道:“走投无路,我找到了一把匕首,准备杀了女儿自己再去死。”
“也许是我女儿上辈子的福报,甘陵王出现了,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看见我拿着匕首首哆嗦,命人偷偷把我拉到角落,脱下自己的氅衣包裹住我女儿,塞进了自己的马车里……”
“甘陵王后来托人带信给我,说把她送去了安陆,被一家商户收养了,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算有了着落。”
“甘陵王于我有大恩,前些日子听到甘陵王谋反被诛,我只恨自己不能帮他,今日得遇姑娘,真是……甘陵王在天之灵的护佑。”
陆星辞无声抽噎:“甘陵王没有谋反……”
叶渐青眼中掠过一瞬短暂的惊讶,咬牙道:“我早该想到,一个天性如此善良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藩王无诏入京视同谋反,甘陵王为什么会带着八百护卫突然进京?”
陆星辞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扣住楠木桌沿,目光在触及少年青白面容的瞬间颓然垂落,泪珠一滴滴砸在箱中少年染霜的眉眼上,破碎的哽咽混着咸腥血气冲开齿关:"他们是来救驾的……"
……
半个月前,甘陵王收到皇帝有危险的消息后,连夜带着王府八百校尉赶往京都。
初雪那日的三更,知府亲兵的马蹄声踏裂了甘陵王府的青砖,带刀衙役甩出的血诏摔在太妃窗前的西府海棠上——"甘陵王谋逆伏诛"七个朱砂字,硬生生逼得太妃佛龛前的檀香都转了腥。
太妃当场晕厥,腕间翡翠镯应声而碎,那声脆响比廊外骤雨更利,惊得漫天飞雪首往人心窝里扑。
待她夤夜单骑冲进京都时,护城河倒映的残月微光里,是乱葬岗满地破碎的肢体和漫山遍野的红雪,少年身上,还穿着临行前她赶制出来的氅衣。
她将甘陵王的尸体藏匿起来,又偷走了甘陵王的头颅,回到甘陵王府时,却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一片黑黢黢的废墟,甘陵王府己经被夷为平地。
原来锦衣卫要将府中女眷统统送往教坊司,太妃不忍她们受辱,一把火烧了王府陪着王爷去了。
叶渐青听得心惊,良久才缓过神来,扶着她坐到榻上,轻抚着她的背潸然泪下:“听说王爷一进皇城,就被杨允舟当做逆贼围杀,大行皇帝病势突然,没有留下遗诏,而王爷向来被天下人称颂为贤王,前不久他又打了那样一场胜仗,必然会被那些想要争夺皇位的人忌惮,想必是关宁王想要除掉王爷,所以诱骗王爷进京……”
陆星辞听到这三个字,浑身一震,牢牢攥住了叶渐青的胳膊:“不是他还能是谁?”
……
叶渐青给她带上帏帽,趁着夜色,让她跟在身后,烟波楼常年买卖女子,这一路虽遇见不少人,但都以为是牙婆送来相看的女子,并无人起疑。
越走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个荒芜的院子前,院子上挂着一个半旧的牌匾“向清溪”。
若不是跟着叶渐青,谁能想到在烟波楼这等繁华之地竟然有这样一个寡淡朴素的院子。
叶渐青为她摘下帏帽,“她是崇德十一年的花魁,精声律,工书法,通辞翰,尤其是那一手琴技,当初就连宫中的秉笔太监都不惜重金只为听她弹奏一曲。”
“竞选花魁那一天,她一出场就艳惊西方,当天就被一个神秘人梳笼了,还给她赎身,纳为妾收了房,教坊司赎身不光是银子花费巨万,还得有刑部的文书,可这个人几乎一天就办完了,可惜他只来过一次,还有层层护卫守着,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进了教坊司还能有这般运道的人可不多,没想到去年她自己竟然回来了,至于原因,她闭口不谈,只有一些传言,说是男人的正妻容不下她,回来就回来吧,反正她自小在这里长大,可她回来后拒绝接客,教坊司有的是法子整治不接客的女子,但教坊司司銮邓荣大概忌惮着之前梳笼她的人,也不敢胁迫她,就这么养了两年多了。”
“你现在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不宜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跟着她,既不用应酬,又不必做粗活,等过些日子,我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就不用这么躲躲藏藏了……”
一个婀娜的身影从屋内走出来,屋外阳光灿烂,越发让屋内光线暗了下去,陆星辞虽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端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冷清了些,我给你找了个丫头,以后就有她在你跟前伺候。”
那身影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阳光泄了她满身,像是突然镀了一层金的佛像一般,连黯淡颓败的小院都亮了起来。
饶是叶渐青见了很多次,还是不得不再一次赞叹,这美貌当真无人能及,白净的肉皮吹弹可破,碧波无澜的一双眼睛,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一身素服无任何纹饰,一头黑发挽成最简单的堕马髻,通身无任何点缀,却自带万千光华。
云端月面色无任何波澜,目光在陆星辞面上停留了一瞬,轻启朱唇道了一句“有劳妈妈”就转身回了屋子,甚至都没问一下陆星辞叫什么。
叶渐青看了一眼陆星辞,无奈悄声道:“她性子就这样,你小心伺候着,要是受不了就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