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给我讲讲吗，九弟这两年在甘陵都做什么？”
那声音似揉着沉砂的素弦，颤出几不可察的裂隙。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将他身上的落寞和悲伤传递了过来。檐角铜铃忽被晚风惊动，叮咚声里，那些蒙尘的旧事忽然化作暮春残雪，一片片往眼底飘。
她也己经很久没有机会去酣畅淋漓地回忆曾经美好的那些过往了。
“他初到甘陵，只是弹琴画画，看书吟诗，做一个闲散王爷，后来偶尔一次看到百姓因为看不起病，小病拖成了大病，最后不治而亡，于是他开始研究医术，开了王府大门，聘请大夫在王府前院坐诊，为百姓看病，王府的几个庄子也改种草药。”
“可是，他发现这些远远不够，于是他便想着编写一本医书，一本能让百姓看得懂的医书，能让百姓通过医书识别各种草药，自己治疗一些简单的疾病，如果他还活着，今年这本书应该就能编完了。”
“他写信跟我说过，那本书叫……”
“救荒本草……”
陆星辞揩去眼角的泪：“书稿怕也毁在大火中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你是红衣使的？”
“瓦剌进犯甘陵城那次，算是我们正式认识吧。”
瓦剌突袭甘陵城，甘陵知府吓得弃城逃跑，甘陵王从卫所仓库捡到一些废弃的铠甲兵器，太妃带着王府女眷连夜修补铠甲，甘陵王和府中八百校尉才得以登上城门迎敌，素日执麈谈玄的玉人忽地振甲而起，玄袍猎猎竟似黑龙舒鳞。铁蹄踏碎青石板上斑驳日影的刹那，她重新认识了那个昆山玉碎的少年。
听到甘陵王赶往城门抵挡瓦剌破城，全城百姓都赶来协助守城，就连妇女孩子都来帮忙，陆星辞和府中的丫鬟们也跟着太妃上了城门。
刀剑无眼，一支弩箭朝着太妃射来，陆星辞救人心切暴露了一身功夫，自然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
那场本来毫无胜算的仗竟然打赢了，瓦剌骑兵久攻不下，悻悻而归。
陆星辞本以为自己也要被甘陵王清算了，回到甘陵王府，却被推到了庆功宴的上首，甘陵王感激她的救母之恩，太妃也只字未提她红衣使的身份。
庆功宴后，甘陵王送她回房间，问她想要什么酬谢？
她想了想，说，初来王府那天，王爷在海棠树下弹得那首曲子很好听，我能否再听一次。
甘陵王愣了一瞬，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点头说好，为她弹了一曲又一曲。
那夜的曲子很婉转，等她醒来，身上盖得是甘陵王的鹤氅，甘陵王趴在榻旁托腮看她，见她醒来，面带羞赧语无伦次：“海棠花落的时候，坐在这里看最好看。”
她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没注意到一旁的人一言不发。
等她回过头，才看到月光下他满脸的泪水。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去眼泪，莫名觉得那些眼泪不是他的，是自己的。
大概每一个为甘陵王难过的人，她都觉得异常亲切。
他却迅速格开了她的手，死死捏着她的手腕，似乎不让她碰触自己的眼泪，就没人会发现他此刻的悲伤。
黑暗中，两双泪眼久久对峙，为共同思念的人守望。
终于他开口了，明明是轻柔的声音，却是犹如一声惊雷炸在了她的头顶：“杨允舟并没有给九弟写信，九弟是自己去京都的。”
“不可能，好好的他去京都做什么？如果是他自己要去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九弟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
大雪前的那天深夜，他来跟她辞行：“星辞，我要出一趟远门，你照顾好母亲，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她想要追问，想要挽留，但他一改往日的温和，神色肃然，眸中忧虑，她不忍添堵，只将赶制好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我是红袖司的人，是皇上派来监视你的红衣使，贸然向皇上提我们的婚事，皇上会觉得你是故意在给他难堪，会怪罪你的，其实只要和王爷在一起，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不在意。”
他摸了摸斗篷展颜一笑，讶然看她：“你做的？难为你了，一双拿刀剑的手倒要做这么精细的活计！”
为他系好衣带，他将她拢进怀中：“我们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不给你王妃的身份，又怎么生同衾死同穴，父皇会同意的。”
……
“父皇会同意的？这是九弟说的？”杨允棠惨然一笑。
“有什么问题吗？”
“你可知道，大胜瓦剌之后，九弟向父皇要的赏赐就是册封你为正妃。”
陆星辞大惊失色：“那皇上……”
“父皇当然不同意，父皇大怒，严厉斥责了他，如果不是贵妃劝阻，他甚至要杖责九弟。”
陆星辞捧着脸抽泣不止：“他真傻，我根本不在乎……”
杨允棠没有理她继续道：“如果没有这件事，父皇是考虑立他做太子的，或许是心有不甘，或许是为了娶你做正妃，他趁着父皇落水昏迷之际，带着八百校尉入京……”
“你闭嘴……不可能……”
陆星辞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指着杨允棠，浑身颤抖：“不可能……不可能……”
“这仇你也不需要报了，你走吧，去金陵，看在九弟的份上，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安稳过你的后半生，如果他活着，必然不想看你留在京都做这些……”
杨允棠推开窗户，正要翻身出去，陆星辞一跃而起挡在了他前面：“我不走，无论你是为了劝我知难而退故意骗我，还是你说的都是真的，我都不会走，我相信他，他不会做这样的事，退一万步，就算他大逆不道，就算他罪有应得，这仇我也还是要报，他是逆贼，我就做他的贼妇，谁杀了他我就让谁偿命……”
冰裂纹窗棂筛下冷霜似的月华，在她眼睫凝作两盏将熄未熄的琉璃灯。泪珠滚过胭脂淡扫的脸颊，似深秋梧桐叶尖坠下的露水，每一滴都晃着碎琼乱玉的光。最惊心是那汪水色里浮沉的黑子，将漫天河汉都摇落进她眸中。
其实小九的眼光一首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