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红色的富康车在宁平高速上飞驰。
天气罕见的晴朗，挡风玻璃外，天空蓝得像一块平整的布，高速路旁的树木和田野新翠欲滴。
陆小夏的思绪飘回了白城监狱。
监狱有个新生连，刚进去的人会先分到新生连适应两个月，再往各个监区分。
分到监区后如果不能适应，还会被遣返到新生连重修。
她刚进去时，浑浑噩噩，像个活死人一样，每天不管听多少课，训导多少次，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死。
所以，第一年，她连续三次被遣返回新生连。
第一次认识齐心就是新生连，齐心来新生连演讲。
讲的内容就是自已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多次被遣返新生连，错过了很多立功减刑的机会和时间。
那时齐心已经进来八年了。
第二次见齐心，是她分到新监区后，跟齐心一个监舍。
齐心总是不声不响，有时候一整天除了喊“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高墙里面是有鄙视链的，比如她们监舍里，鄙视链的末端是人贩子，但在人贩子的后面，是新人。
刚进去的时候，作为新人，她便从一个人贩子手里继承了刷便池的活。
后来那个人贩子频频向她示好。
过了几天，另一个年纪挺大的同姓狱友暗地里提醒她，小心人贩子。
还好心的告诉了她一个潜规则，一定要小心无缘无故的示好，因为有可能是别人为了立功减刑给你挖的坑。
大姐还讲了个过去的例子。
三监区曾经有两个女的关系特别好，两个人合谋在林场干活时逃跑，但是后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举报了，就为了立功减刑。
还真被这个“老大姐”给说中了，没过几天，人贩子就把一张手绘的十分潦草的地图藏在了她的枕套下，还举报说她打算去农场干活的时候逃跑。
老大姐第一个跳出来为她作证，成功获取了她的信任。
哪想到一个月后，陆小夏视为前辈的老大姐写了五千字的举报材料，举报她思想不端正，不服从管教，公然发表歪理邪说，对政府不满，影响狱友改造。
甚至有理有据的列出了她哪年哪月哪日几点说了什么。
全是二人私下聊天的内容，很多还是老大姐引导着她说出来的。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监舍里管老大姐叫骗子了。
一时间全监区都看她笑话，同一监舍里人笑她蠢，骂她活该。
她被罚关禁闭三天。
出来后才知道，老骗子也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在她关禁闭期间，一个叫齐心的站出来把老骗子骂了一顿，两人骂着骂着开始打架。
打得很凶，头破血流，俩人也各吃了一个禁闭。
老骗子本来是要申请立功的，这一架打的，立功表现也取消了。
禁闭结束后，老骗子和齐心又吵了一架。
老骗子哭着说：
“4936你就是缺德鬼，你自已出不去了，也不想别人早出去！”
齐心在监舍里一向话少，对谁都爱搭不理的，独来独往。
她看着老骗子淡然回了一句：
“一根手指指别人，三根手指指自已。你不缺德你会在这里？”
老骗子又想打人，齐心指着自已脑袋说：
“来，冲这儿打，反正我不出去了，你把我打死正好在这儿陪我，来呀！”
老骗子偃旗息鼓，从此绕着齐心走。
这事发生之后，她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包括齐心。
几年后，她也成了监区里的“老人”，打过架，骂过人，跟狱霸拼过命，性子变得强硬起来。很奇怪，人一旦强硬了，就不想死了。
有一次她们监区被派到林场干活，她掉进一个陷坑里，就是左手被扎伤那次，当时只有齐心看到她掉进去，呼喊求救。否则等她失血过多晕过去，那个坑又那么隐蔽，只怕现在早变成一堆白骨了。
在等待救援的时候，齐心拿起一把镰刀，把坑周围的草全砍掉了。
那一刻，她明白，齐心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
可是善良的人又怎么会犯了那么重的罪呢。
她是听别人说的，整个监区里，齐心就是传说中的“把牢底坐穿”的人。
她犯的是重罪，杀人，杀的是孕妇，判的是无期徒刑。
再后来，她跟齐心成了好友。
其实在监狱里哪有什么好友，两个人走得近了，都要被人举报拉帮结派。
只是相处的久了，彼此看清了对方性格底色，人以群分而已。
再后来监区里人来人去，流水的犯人，铁打的她俩。
熟了，一起去农场干活时，便聊起了各自进来的原因。
她永远记得齐心跟她讲坐牢原因时的语气，融合了三分自嘲，三分悲愤，三分心死，还有一分不甘的样子。
“为啥？蠢呗，心疼男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其实我坐过两次牢。”
“啊？”陆小夏当时心惊了一下。
“第一次，我男人酒驾，撞了人，当时他吓得哭成狗，说什么坐了牢，编制肯定保不住了，他妈心脏不好肯定也受不住。我一想，可不是么，他编制没了，不就相当于我家砸了一个铁饭碗吗？所以我这个没编制的，就替他坐在了驾驶位上，唉，当时出事的时候那个伤者还能骂我们呢，谁知道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那天我也喝了酒，最后判了八个月。”
“……”说到这里，当时的陆小夏已经隐约猜到了后续的事。
“我出狱后才发现，坐牢这八个月，他居然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能不气吗。最可气的是，他还要跟我离婚，我不想离，我儿子才4岁，离了婚孩子就没爸了。结果他以我坐过牢为由，把孩子藏起来不让我见。
可笑吧，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忘了我是为啥坐的牢。
我见不着孩子，想啊，想的天天哭，天天闹，疯了似的找，找了两个月，最后急了，就找他拼命去，他那时候已经跟那个女人住一起了。
他那天不在家，那个女人开门就骂我，骂得很脏很难听。3524你知道吗，女人最知道怎么骂女人才能伤到对方，我被她骂得，一下子脑子就不会转了，觉得她勾引了我男人，毁了我的家，怎么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呢！
那个女人正在削苹果，水果刀就在旁边，我就下了死手。我也是蠢，居然没看出来她怀孕了，真的，3524，我发誓，她那天穿着很宽松的夹棉睡裙，我压根没看出来她怀孕。
你说我是不是……蠢，就是蠢，特别蠢，总觉得是那个女人勾引了男人，破坏了我的家庭，其实男人心里要是有家，又怎么会被勾跑呢。”
说到这里，齐心忽然冷笑：
“我这辈子很可笑，那个女人死了，我坐牢了，男人毫发无损，又娶了一个老婆，生儿育女，和和美美一家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可笑……”
……
陆小夏又想起齐心讲这段过去时的样子，明明在笑，但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