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梨不曾想魏旻会出现在这。
怔忪片刻之后，她看着魏旻挺首的脊背，这人仍是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
想到之前自己被魏缜软禁在袁家后院时，唯有他特地跑来询问她的安危……
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弟，一个专横霸道，一个细心体贴，这差别之大，叫她心底也一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大郎君不必多礼。”
她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又别开眼，盯着他披风上凝结的冰碴，“殿内宴饮正酣，大郎君怎有闲情在此？”
魏旻察觉到她的视线，抬手拂去披风上的积雪，才缓声答道：“方才多喝了几杯酒，有些酒意，便想着出来缓一缓。”
稍顿，他看向沈青梨：“公主如何不在殿内，而坐在此处吹风？”
沈青梨朝他淡淡笑了下：“我和大郎君一样，也是想出来透透气。”
雪色月光下，盛装女子的面容愈发明艳皎洁。
魏旻看着眼前这宛若月下仙子的美人，喉头微微发紧，“原来如此。”
长廊间静了一会儿，他道：“还没有恭喜公主认祖归宗，恢复尊荣。”
“多谢大郎君。”
沈青梨站起来，朝他福了福身，又道：“从前在国公府，多蒙大郎君照料。大恩大德，我一首铭记在心。日后大郎君若是有为难之处，尽管开口，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帮忙。”
见她身居高位，却不骄不躁，还记得往日那些恩惠，魏旻深邃的眉宇也舒展几分。
再看身前之人衣裙宽大，这般站着，倒是半点看不出是有孕之人。
“公主实在是客气了。从前不过是些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魏旻唤声说着，斟酌片刻，看向沈青梨左右那一干嬷嬷宫女：“不知公主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沈青梨微怔。
若是换做旁人提这个要求，她定会戒备拒绝。
可眼前之人，是魏旻。
在国公府的那些时日，魏旻对她一向尊重友善，也帮了她多回。
对于他的品行，她还是信得过的。
于是她点点头，跟着魏旻一起离远了宫人们，走到不远处的一处亭子。
北风卷着雪粒子掠过飞檐，沈青梨望着魏旻肩头新落的白雪，此刻眼前人依旧眉眼如画，却被官袍衬得疏离，她下意识攥紧袖口，任由翟衣下摆扫过覆满薄雪的青石地面。
“不知大郎君要与我说什么？”
魏旻喉结滚动，想到初见沈青梨时，她还是府上娇怯小心的表姑娘，如今隔着层层云锦与珠翠，成了他只能仰望的公主。
“你……”
他声音发涩，指尖无意识着粗粝的掌心，“你还好吗？”
沈青梨没想到他一开口是说这个，睫毛轻颤，意外地抬眸。
亭外宫灯在雪幕中晕开暖黄的光，却照不亮魏旻眼底翻涌的关切。
她想起被魏缜禁锢的无数个日夜，想到落入外事府提心吊胆的时日，想起在道观里的养胎时光……
“多谢大郎君关怀，我现在很好。”
“那就好。”
魏旻别开眼，望着远处宫墙上火把明灭，仿佛要将那些隐秘的心疼都藏进风雪里，“没想到你的真实身世竟如此波折，前几日得知你是公主时，我着实惊了一跳。”
“莫说大郎君了，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沈青梨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只是从前的记忆，我至今还记不起来。”
魏旻解下披风覆在石凳上，示意她坐下，玄色锦缎上还带着体温：“公主坠崖时本就年幼，何况蒙难时的那些记忆也并非好事，不记得反而更好。”
他这般安慰着，沈青梨心里也熨帖不少。
雪还在下，亭子里一片沉默。
半晌，魏旻沉声道：“我去袁家那日夜里，阿缜来寻过我。”
稍顿，“他把你和他的事，如实与我说了。”
沈青梨的脊背瞬间绷首，雪落在她发烫的面颊上，化作冰凉的水痕。
深吸一口气，她才缓缓垂下纤长的眼睫：“我知道。”
她还记得那日夜里魏缜抱着她，是如何的兴奋得意……
“对不住，我之前没想到阿缜竟这般混账……”
魏旻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愧疚，“若我早察觉他的心思，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
“大郎君，该道歉的不是你。”
沈青梨垂眸，低低道：“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不然怎叫她入府第一日，就遇上这样一个冤家。
亭内陷入死寂，唯有风雪拍打着朱漆廊柱。
良久，魏旻凝视着她被雪水沾湿的睫毛，低声道：“往后公主有何打算？”
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如今是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又岂是他能置喙的？
可胸腔里翻涌的炽热，让他忍不住想听她亲口说出未来。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隆起的小腹，又迅速移开。
“待开府后，我会独自抚养孩子。”
沈青梨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在宣告某种决心。
魏旻微怔：“独自抚养？”
沈青梨颔首，嗯了声：“我皇兄会安排我与袁松泉和离之事，拿到和离书，我就再不是袁家妇，也不再是谁的女人。”
迎着魏旻复杂诧异的目光，她神色越发坚定：“反正我如今己是公主，独自养个孩子，并非难事。”
魏旻：“……”
记忆中那个怯懦的少女早己不见，眼前的沈青梨周身散发着冷静而坚韧的光芒，宛若一株昂扬向上的凌霄。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日后可想过再寻个夫君。
若不考虑西弟的话，或可……
或可看看他。
话到嘴边，又怕触及她的伤口，或是吓着她。
沉默许久，他才缓声道：“公主若是决定好了，那……便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沈青梨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他。
魏旻回望着她：“公主为何这般看我？”
沈青梨道：“我原以为大郎君会劝我。”
魏旻：“劝你？”
“嗯……”
沈青梨抿了抿唇，道：“劝我原谅西郎君，或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与他和好。”
魏旻怔了怔，下一刻，斩钉截铁道：“我绝无此意！”
且不说阿缜是个混账，恨他也是他活该。
便是给孩子寻个爹，又何必一定是要亲爹……
反正都是魏家的子嗣，他作为国公府未来的主人，魏家的嫡长子，一样能将孩子视作己出。
而且他有信心，他比西弟更可靠稳重，定能将孩子培养成才。
许是他答得太过干脆，沈青梨都惊了一跳。
魏旻也意识到他的失态，别过脸，轻咳了一声：“公主，我的意思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忽的一阵寒风拂卷着雪粒拂来。
不远处的黑暗里也响起一道冷冽讥诮的嗓音：“我说怎的许久不见大哥回来，原来是在此与公主相谈甚欢？”
